静,极静之静。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缓缓从鸡蛋上离开。
鸡蛋稳稳地立着,它是第三十一只在这桌上竖起来的鸡蛋。
桌旁的人满脸胡茬,目光却清澈沉稳,没有欢呼,没有兴奋,曲晨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弯身从篮子里又拿起一个鸡蛋。
行百里者半九十,这虽然是第三十二只蛋了,可在它没有立起来之前,就不能算是成功。
桌子还剩下宽绰的一角,放一只蛋是绰绰有余。
立第一只蛋,他花了一天的时间,结果还被第二只蛋碰倒了。
一切重来,前三只蛋他用了将近两天,后七只蛋他也用了两天,然后,剩下的二十一只蛋,他只花了今天一天时间。
在这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六天里,前面的三天他食不知味,夜难安寝,恨不能把一时一刻都省下来立蛋,可效果却是极差:精力不济,神思恍惚,非但极难成功,还常常会使前功尽毁。
从第四天开始,他几乎已经崩溃放弃了:该吃吃,该睡睡,精神好了,注意力也容易集中,成功率竟然反而高了许多!
他深深刻刻体会到从小到大听出耳茧的“欲速则不达”之真义。
越到后来,他越发现,只要沉心静气摒弃杂念就很容感受到掌心里鸡蛋的轻微倒向,立起一只鸡蛋真的不难。
曲晨将第三十二只鸡蛋拢在掌心,轻轻放到桌角,细细地调整鸡蛋的支撑点,一晌,他小心地松手离蛋,三十二只鸡蛋,默然立在桌上。
他站在桌边,目光静静地扫过每一只蛋:最初的几天里,他曾经想过当自己成功立起三十二只蛋的那天会是怎样的志得意满欣喜若狂,但是,现在真的做到了,心情却如此平静。
曲晨忽然轻轻退后了几步,对着满桌的鸡蛋恭恭敬敬地深深一揖,良久,才直起身来,走到角落拽了拽那根绳子。
密室门轻轻开启,一个仆役躬身候命。
“蛋我全立好了,你进来验看吧。”曲晨道。
那仆役并不进来,只欠身道:“既然已经都立好了,就请少爷回房歇息吧。”
曲晨意外地道:“你不来数一数吗?”
那仆役道:“二爷吩咐说:少爷是他的儿子,他不信少爷还能信谁呢?所以少爷说好了便是好了,不必验看。”
因曲珣为柳群的结拜义弟,故而岛上皆按着两人的结拜排序称他为曲二爷。
曲晨心头一热,走到门口道:“我爹呢?”
仆役回道:“天晚了,二爷已经歇了。”
曲晨出了密室,只见明月中天,果然已是夜间,遂提步向自己屋里去。
到了前院,扭头一看,见曲珣房中的灯仍亮着,他犹豫了一下,走过去叩了叩门。
“进来。”
曲珣的声音慢悠悠地响起,曲晨这才推门进屋。
曲珣躺在床上,见是他,微微有些意外——这小子到哪里都从不敲门,“呼啦”一下推门就进。
“是你啊,”曲珣半支起身子笑笑道:“怎么还不回房歇息?”
曲晨早已飘身坐到他床边,笑道:“我看灯还亮着,想过来跟爹说说话。”
他转眸瞧见床头上翘起一个木制小把手,好奇地道:“哎?这是做什么的?”边说边已探手去扳了一下。
曲珣正撑着身子准备坐起来,见他伸手去扳那把手,忙阻道:“欸,别动!”
可惜曲珣本是个慢性子,曲晨动作又快了点,一个“欸”字刚出,一个早已经扳动了扳手!
只听“咯吱”一声响,就在曲晨一愣神的功夫,曲珣身下的床板倏然翻转,人便消失了!
“爹!”
曲晨惊讶地唤了一声——他是万没料到曲珣在自己的床上还会做机关!
愣怔了一下,他再去扳那个扳手,已经锁死了,正想翻找别的地方,却闻厅堂中有异响,他连忙飞身向厅中掠去。
刚掠到厅门,曲晨就呆立在当场:厅堂的墙缓缓开启,里面正滑出一个香案,烛火幽幽,照亮一个极简的牌位,上写着“曲珣之灵位”。
整个厅堂里窣窣声不断,无数白绫自梁上飘飘垂落,瞬时间俨然便成了一座灵堂。
曲晨目瞪口呆了半晌,方才找回声音大喊道:“爹,爹,你在哪里啊!”
里里外外皆不见人,满堂白绫飞舞看得他心里直发毛。
墓碑!
脑海中忽然间灵光一现,曲晨气急败坏地向着曲珣的孤冢方向掠去。
果然,他很快就在离坟冢不远的路上看到了唉声叹气慢慢往回走的曲珣!
“爹!”
曲晨飞身过去一把扶住他,又气又心疼地道:“你没事在家弄个灵堂做什么?!”
曲珣也是一脸埋怨道:“你这臭小子!半夜三更到我房里毛手毛脚乱动什么!”
曲晨没好气地道:“谁知道你床上又加了这么个劳什子机关!”
“早晚要用到的,我这叫未雨绸缪,”曲珣笑笑道:“待为父百年之时,也不劳你们搭棚抬棺、摔丧打幡,就这么一抬手,轻轻松松入土为安,岂非便宜得紧?”
曲晨心头一酸,也没了脾气,扶着他黯然垂首道:“孩儿在爹心里就连这点孝心也没有么?”
曲珣摆手道:“傻小子,孝不孝顺不在这些身后事上,那些繁文缛节全是做给活人看的,于死人没有半分益处,为父就不最喜欢这些没用的虚礼。”
“爹!”
曲晨忽然拦到他面前,神情紧张地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你是不是身子不好?”
见他神色已有些急了,曲珣忙道:“没有没有!为父我喝得下酒、睡得着觉,身子好得很,你不要慌里慌张地乱想。”
“那你急着安排这些身后事做什么?”
曲晨疑色满面地追问道。
“哎呀!我不是说了么?早晚要用、未雨绸缪!”
曲珣摇着头略有些崩溃地道。
曲晨狐疑不改地道:“爹正当壮年,若毫无因头,这绸缪得也未免太早了!”
曲珣眸中已有些感动,拍了拍他的肩笑着道:“你也要成年了,难道一辈子窝在这方寸小岛上不见世面么?为父提前预备下这些应用之物,自己安心,你出门在外也可放心,岂不两妙?”
曲晨涩声道:“我哪里都不去,一直陪着爹!”
“傻话!”
曲珣笑斥道:“你堂堂七尺男儿,不出去见识见识天高地厚、人间百态,岂不成了井底之蛙?”
曲晨小声嘟囔道:“爹不是也窝在这岛上么?”
曲珣一笑,拨他让开路,继续缓步向家走,语声微傲地道:“为父年轻的时候可是踏尽山川、游遍列国,经多见广,阅历丰富。”
曲晨跟在侧旁扶着他走,道:“那爹讲给我听便是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曲珣笑道:“听过哪及见过?”
曲晨低声道:“父母在,不远游,我哪也不去,就在岛上陪着爹。”
曲珣摇头笑嗔道:“看你不好好读书!圣人之训都记不全,孔夫子说的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可没说过让你哪里也不去。”
曲晨搜索枯肠,也想不出可应之辞,忽然坏坏地一笑道:“我说不过爹不要紧,将来娶了霞儿过门,让她天天陪着爹斗嘴,她那口角才是厉害,正好你们两个都爱说些死啊活啊的话,倒看看谁说得过谁!”
“哦?”
曲珣饶有兴趣地问道:“你的霞儿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怎么也谈生论死?”
曲晨笑道:“她那些奇谈怪论可不比爹的少,说什么死有何难,活着才难。”
曲珣脚步微微一停,又接着走,点头道:“这个姑娘经过的事恐怕不少。”
“啊?爹也这么觉得?”
曲晨蹙眉道:“我和听云也觉得她好像遭逢过很大的变故,可她总不说,我们又不好追问。”
曲珣淡淡地道:“不打紧,反正还可以买消息嘛,做个单线,悄悄地,体己钱不够为父帮你补。”
曲晨闻言脸一红,知道自己买消息的事已经露馅,虽然猜不透做单线怎么还会被曲珣发现,但以自己这爹的神通广大,能知道也不是什么奇事,遂讷讷地道:“那边还没开价,我也不知道银子够不够使。”
曲珣一边走着一边转过头来笑道:“还真是花钱做了单线啊?”
曲晨气得叫道:“爹你诓我!”
曲珣笑道:“怎么叫诓?我可没问你,是你自己说的。”
“那你怎么做单线、体己钱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曲晨质问道。
曲珣淡然一笑道:“为父只是提个建议罢了,谁知你还真找了聂堂主做单线。”
曲晨跳起来道:“天眼如今竟这般行事不密!以后还怎么用他们?”
“天眼鸽堂是现今最可信的消息组织,你不用他们还能用谁?”
曲珣瞟着曲晨一脸愤然忍笑道:“行事不密的不是他们,是你自己!”
“我?”
曲晨一腔怒气化为不解。
曲珣一面走一面悠悠地道:“你短时间内大量收回外放的银钱,为父岂能不知?为父原想不出你要这许多钱做什么,若说谈婚论嫁,八字还没一撇,犯不上急着凑钱,碰巧刚才你提了个头,我才想到这个可能。”
“不对!”
曲晨疑道:“爹就算是猜测,怎么连我点了谁都知道?”
曲珣轻声一笑道:“江湖上做单线的价格皆有成例,你手上得用的体己可不是一笔小数,却连够不够都没把握,自然是请了极厉害的人来做单线,这江湖上拿消息的本事谁还比得过天眼聂忻娘?”
曲晨听了垂首无语,知道全是自己透的底,不觉懊丧万分。
曲珣轻轻叹了口气道:“为父点穿不是要责备你,而是要提醒你:锦曦岛虽是世外之地,却逃不出江湖是非,尤其是红雪莲一事,已闹得满城风雨,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的一举一动。很多事情为父能料到,也会有别人能猜到,你若真的在意她,想保护她,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任何人注意到她和她的家人。”
曲晨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他接着又急切问道:“那这几日天眼有没有送消息过来?”
曲珣沉声道:“没有。”
曲晨吃惊道:“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过来?”
曲珣沉吟道:“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至少说明他们还没出事。”
曲晨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哀求道:“爹,我想明天出岛去找他们。”
两个人已经走回到了院门,曲珣对着一片惨白的灵堂摇了摇头,道:“你还不能去找他们。”
“为什么!”
曲晨不满地提高嗓门道。
曲珣转向他笑了笑道:“因为,你先要去救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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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论语·里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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