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霏霏,阴云黯黯。

    山谷寂寂,草香幽幽。

    山壁上的岩缝里挤着两个躲雨的人。

    “最怕这种小雨了!下起来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完,不如索性来场痛痛快快的瓢泼大雨,把那点水倒干净也就完了。”

    江染霞支颌瞧着外面随风横斜的雨丝苦恼地道——眼见着天色不对,他们一路寻找避雨之处,及至雨落,也只找到这一处勉强容身之地。

    柳轻的伤沾不得水,他们又没有雨具,所以虽然只是毛毛细雨,却也唯有窝在这里静待雨停。

    “若真是瓢泼大雨,只怕此处也遮蔽不住,那咱们可都要淋湿了。”柳轻笑了笑道。

    他一点也不急,甚至厚颜无耻地盼着雨能多下一会——岩缝逼仄狭窄,高不容直身站立,宽也仅够两个人并排偎坐,肩臂相摩,膝腿相依,薄薄的夏衣传递着彼此的体温,芬芳草气中萦绕着彼此的气息,这般“迫不得已”的耳鬓厮磨令他无比贪恋。

    江染霞满脸愁苦地道:“可是,它若下个两三天才停,那咱们不是要饿死了嘛?”

    “霞儿饿了?”柳轻柔声问道。

    小脸儿一红,江染霞赧然道:“那倒还没有,我这不是居安思危吗?”

    柳轻宠溺地道:“还有两块干粮饼,霞儿饿了只管吃便是。”

    “可要是干粮吃完了雨还没停怎么办?”

    江染霞有些焦虑地道。

    “今朝有饼今朝吃,明日饿来明日当。”

    柳轻笑道:“若明日雨停了,你此刻岂非白担那么多心?”

    江染霞深以为然地点头道:“言之有理!”

    柳轻原不是这般行事漫无计划的人,但自从与这丫头一起之后,事事皆出成算之外,样样不在预料之中,一路这般随遇而安地走来,忽然发现从心所欲、见招拆招也不错,反正和这丫头在一起时时刻刻全是变数,与其煞费心思地预作筹谋最后又全无可用,不如驰心恣意、顺其自然来得轻松惬意。

    只是,天意总不能令人全心如愿,比如,这般美好的相依相偎中,他背后的伤口却渐次开始抓心挠肝地发痒。

    伤口发痒原是好事,说明愈合已近完成。

    其实从昨晚开始柳轻背上已经陆续有较轻的伤口开始发痒,但因为数量少,尚能耐得,此时却是满背的伤一齐开始作痒,如同万蚁噬心般,饶是他定力再足性子再沉,也渐有些吃不住了。

    他的眉头不过方蹙,江染霞已是别过头来问道:“公子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知道这丫头心思敏锐,如此的难过想瞒恐也瞒不住的,柳轻只得低声道:“背后的伤开始作痒了。”

    江染霞喜道:“那是快好了呀!”

    瞧着他极力隐忍的神色,她收笑蹙眉道:“不过这痒可比疼还难熬。”

    想了想,她复又开颜道:“不如我帮公子轻轻地拍一拍,既不破坏伤口,也能好受一些。”

    “如此,有劳霞儿了。”柳轻毫不推让地接受了。

    江染霞兴兴头地挽袖挪动身子笑道:“公子略向前坐一些,我往后挪一点,两个人错开才顺手。”

    柳轻移身向前坐了坐,一双小手儿便在他背上轻盈拍动起来。

    一忽儿,将背上拍了个遍,钻心的折磨为之一缓,柳轻眉头略松,轻舒了一口气。

    江染霞笑道:“这样是不是好些?”

    “好多了,”柳轻低声道:“辛苦霞儿。”

    “这话可见外了!”

    江染霞放缓了手速轻轻慢慢地为他拍着背道:“公子为了我受了这么多罪,我还没道一句辛苦,如今这不过是举手之劳,公子反而客套起来。”

    柳轻笑道:“我如此避世偷闲,还有人服侍左右,这便是神仙日子了,若连两句过场话都舍不得说,也太不省事了,这福如何享得长远呢?”

    江染霞手上轻柔不停,嘴里笑道:“只要公子不嫌我粗手笨脚,我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公子也是应该的,哪里敢受这些客气话?”

    “我从未将霞儿看作奴婢!”

    柳轻肃容回首道:“霞儿若这般认为,我从此不敢再劳动你半分。”

    他说着,便要起身让开。

    “嗳——别动别动!”

    江染霞忙扶住他肩膀道:“公子别生气嘛,我知道公子从无轻我之心,我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子……”

    “霞儿说这话就不见外吗?”

    柳轻幽幽地道:“你我同历劫难、共度生死,我是救过你,可你也救过我、帮过我,若非要算个清楚,恐怕还是我欠霞儿多些。”

    他回眸无声一笑道:“我可做不来奴婢报偿于你。”

    江染霞“哧哧”一笑道:“公子这般的人品要做奴婢也得是观世音菩萨驾前的金童玉女,凡人哪里消受得起?”

    柳轻笑嗔道:“你一个修佛之人,拿我取笑也就罢了,怎么还带上菩萨?真真是罪过!”

    江染霞笑道:“好好好,那我不说话了,总可以吧?”

    言罢,她果然闭上嘴专心拍背。

    柳轻知她静不下多久,也不接话,只默默地享受那双小手儿的体贴温柔。

    山幽谷静,细雨簌簌。

    人世间最美好的,便是你爱的人还在身边。

    果然,过不了多久,那双小手儿的轻柔拍落变得有节奏起来,江染霞忽然轻轻地哼起一个曲子。

    柳轻侧耳倾听,只觉曲调宁和优美,充满了无限温情。

    曲子不长,一会时间她已经哼了三四遍。

    柳轻不觉低声赞道:“这曲子真好听,霞儿可有曲谱么?”

    江染霞笑道:“我可不懂这些,娘不让我学音律舞蹈。”

    “哦?”

    柳轻略感意外地道:“这是为何?”

    当今女子无不以歌舞才艺为傲,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若是不会一样乐器、几支舞蹈难免拙名在外,只怕连门当户对的婆家都找不到,她的母亲却偏不许她学这些?

    江染霞犹豫了一下,方才有些为难地道:“她说……这些娱人邀宠的东西女孩子家不学也罢……”

    她忙又道:“公子你不要多心,我娘时常也是有些偏执的……”

    柳轻笑道:“她说的是女孩子,我又不是女孩子,为什么要多心?”

    江染霞似是松了口气,咕哝道:“我娘自己琴棋书画音律舞蹈无所不精,偏不肯教我。”

    柳轻柔声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母亲这般做想来也必有她的理由,总是疼你爱你之故。”

    “她……”

    江染霞只说了一个字,便生生忍住了,半晌,终究只化作一声幽幽长叹。

    这丫头素来是有话直说的爽利脾气,能让她这般讳莫如深之事必然有着无数曲折隐衷。

    柳轻没有追问,只作未闻般道:“那这曲名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曲名,”江染霞道:“这是小时候我娘哄我睡觉时候哼的。”

    “这曲子很美,”柳轻低声道:“我还想多听几遍。”

    “好啊!我哼给公子听。”

    江染霞说着,双手轻拍着他的背脊,再次悠悠哼起那支曲子。

    她的声线本就纯净清澈,此刻在岩缝中回荡后飘入幽谷,恍若天籁般空灵悠扬。

    她又哼唱了两遍,柳轻忽然将玉箫送至唇边,吐气成音,箫音袅袅,正是这首曲子。

    只听得箫声清明婉转,缱绻旖旎,温柔缠绵,情深意长。

    一曲罢了,余音久久,令人沉醉。

    江染霞愣怔了好一会,方才轻轻地道:“公子真是好生厉害!就听了这几遍,竟然能够立刻用箫吹出来。”

    柳轻抚箫笑道:“这曲子太美了,一不小心就听进心里,还没经霞儿同意就忍不住吹出来了。”

    “公子吹得太好听了!”

    江染霞声音里满是期待地道:“我还想听!”

    柳轻笑道:“那我再吹一遍。”

    “再吹三遍。”

    江染霞半似撒娇地道。

    “好。”

    柳轻宠溺地一笑,刚执起箫,忽又放下。

    江染霞奇道:“公子怎么不吹呀?”

    柳轻蹙眉道:“背上又痒了。”

    江染霞这才发现自己光顾着听箫,竟忘了手上的动作,忙挥动小手道:“我拍我拍,公子吹吧。”

    柳轻悄然扬唇——他竟然学会了撒娇!

    他平生还时第一次这般向一个人讨要关注。

    箫声再次响起,如呢喃私语,如深情低诉,蜜意深浓,情思荡漾。

    细雨如丝,丝丝含情。

    他吹一段箫,她哼一段曲,烟雨中天籁之音婉妙交响。

    后来,她便在那温柔的箫声里、在他安稳的肩头上沉沉睡去。

    柳轻贪恋着如此甜蜜的亲近,迟迟不肯入睡,却终究还是在窃窃欢喜中渐入梦乡。

    山中日月甜似蜜,

    世间情缘渺如烟。

    转眼间,日升日落,已过了三天。

    小雨次日就停了,柳轻背上的伤却是足足痒了两日,幸而有江染霞的体贴照料,他不以为苦,反甘之如饴。

    第三天,伤口愈合了,江染霞便闹着要给他涂祛痕霜。

    脸上的伤浅,早几日就愈合了,她便一直坚持着给他涂祛痕霜,柳轻倒没拒绝,如今竟又要给他身上也涂,他觉得男人身上有些伤疤又不妨事,不想让她如此费神,便推拒不肯。

    谁知这丫头竟有些恃宠而骄起来,胆大包天地直接上手来扒衣服!

    论真功夫她自然连柳轻的一片衣角都不可能摸到,但这般执意用心,他又怎舍得真的拒之千里?也不过是磨牙斗嘴了一晌,终究半推半就地被除下衣服,乖乖涂了药方罢。

    这几日里,因柳轻已无需避水避汗,二人便又开始在山谷中追捉嬉戏以提升江染霞的实战能力和经验,时常又加以点拨些运剑出剑的要诀。

    他毕竟得柳自如这般的泰斗大家亲传,所学所识自比在峨嵋不入流的俗家弟子不知高明多少,加之江染霞又敏悟好学,几日下来倒也大有长进,虽仍无法与武林高手相较,但比之从前是强了许多。

    按柳轻心底的自私念头,巴不得一辈子走不出这山谷,便可如此名正言顺地与这丫头厮守一处,所以他始终并不积极找寻出路,两个人追逐试练时也由得江染霞随意瞎跑,有时候跑了一阵发现离水源太远了便只得倒回来——因为他们已经没有水囊,故而不能远离水源。

    如此反复迁延,出谷更显遥遥无期。

    雨后的第四日是个阴天,但山谷的丛林里却回荡着满是阳光的笑声。

    “霞儿!”

    柳轻突然停下脚步,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江染霞停步回过头,看见他的神色不由一怔,忙跑回来道:“公子,怎么了?”

    柳轻眉头微蹙道:“咱们已经是第三次经过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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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先秦,刘向,《触龙说赵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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