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极之静。

    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慢慢地从鸡蛋上离开。

    光溜溜的鸡蛋,在桌子上傲然而立,恍若神迹。

    曲晨站在桌边欣喜若狂——从昨天午饭之后到现在又吃过午饭,已经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他终于成功地立起了一只鸡蛋!

    还差三十一个!

    希望像野火一般烧灼蔓延——霞儿,你等我,我能出去的!

    可世上的事永远不会像你以为的那么容易。

    曲晨马上就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第二只鸡蛋立在哪?

    立第一只的时候全心只在如何能让它站稳,根本没有想过布局,所以几乎是立在桌子的最中央。

    但是第二只蛋就不同了,它到底该放在哪?

    离近了,怕倒落滚动时不小心会碰到另一只。

    离远了,桌子就这么大,要立三十二只蛋,每一只的距离必定不可能太远。

    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后,他终于成功地把第一只立起来的蛋也碰倒了。

    看着两只躺倒在桌上的鸡蛋,曲晨崩溃地抱头大吼一声。

    机关声响,密室门开,两个仆役分别端着一张小几和一只凳子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放在曲晨桌子的斜对面,又安静地转身出去了。

    熟悉的脚步声慢慢悠悠而来,曲珣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握着酒盏缓缓踱进来,舒舒服服地往对面凳子上一坐,将酒壶酒盏放到小几上,饶有兴致地瞧着曲晨。

    “爹!”

    曲晨被这副隔岸观火的模样气得牙根痒痒。

    “你忙你的,为父就是过来陪陪你。”

    曲珣笑呵呵地给自己斟了一盏酒。

    曲晨有些抓狂地道:“这也太难了!“

    曲珣笑笑地道:“难吗?”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盏起身走到桌旁,拿起一只鸡蛋拢在手中往桌上一竖,半晌,放开手去,鸡蛋乖乖挺立在桌上,又拿起另一只,如法炮制,于是,桌上就有了两只并排而立的鸡蛋!

    他又问了一遍道:“难吗?”

    曲晨张口结舌,眼睛都直了——按照这个速度,不用半个时辰就可以立出三十二个蛋来!

    好半晌,他才找回声音无法置信地道:“爹……你这是怎么办到的?”

    曲珣拿起那两个鸡蛋放回他面前,淡淡地道:“心静。”

    曲晨怔怔地望着面前的鸡蛋,颓然叹了口气道:“可我静不下来。”

    曲珣弯身轻轻支在桌子上,侧头望着他的眸子柔声道:“挂念霞儿?”

    曲晨脸一红,但仍老老实实地点头道:“是。”

    曲珣问道:“你没有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吗?”

    “当然叮嘱了!”

    “那她怎么说呢?”曲珣笑问。

    “她……”

    想起那人儿,曲晨的眸中就会不知不觉漾起温柔,他轻轻地道:“她说保证好好活着等我回去。”

    “哦,”曲珣点头笑道:“所以,你不信任她?”

    曲晨怔了怔,解释道:“不是,她……功夫实在不行!”

    曲珣轻轻地叹了口气,直起身来边往回走边道:“她是你挚爱之人,连她的承诺你都不信……”

    他到了凳前转身坐下,抬眸接着道:“那你还能信谁?”

    曲晨嗫嚅道:“我不是不信任她,我……是怕……”

    “是怕天人永诀?还是怕她会移心改意?”

    曲珣一边给自己倒着酒,一边打断他淡淡地问道。

    曲晨垂首无语——他都怕:临行前好不容易得到的那一点点温存,短暂到如此不真实,每每午夜梦回,只觉怀间空空冷冷,他就会发疯地一遍遍回味拥她入怀的那短暂片刻,想念那魂牵梦萦的淡淡发香。

    曲珣端起酒盏,满饮一盏,享受地吁了口气,悠悠问道:“晨儿,你可知酿一坛好酒最关键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

    曲晨有口无心地敷衍着。

    “时间。”

    曲珣把玩着手中的酒盏,笑意有些落寞地道:“这世上什么都可能有假、可能有捷径,唯有时间不会:无论帝王还是乞丐,一天都只有十二个时辰。不管你怎样希望它快点过去,它都是那么慢,不管你怎么乞求它慢点流逝,它都是那么快。它最无情也最公平,它可以令水滴石穿,也可以让人从生到死,它可以帮你看透这个世界,也可以让你洞悉人心。”

    “时间……”

    曲晨怔怔地重复道,不觉抬眸望向对面坐着的人——时间让自己长大成人,也让这个才智无双的男人衰老枯憔。

    曲珣对着他慈爱地一笑,道:“晨儿,你还年轻,有的是大把的时间,她若真是命中的缘分,一辈子很长,你们不缺这几天。她若……不是你注定的人,迟早要分离,那你们也不多这几天。”

    “可是……”

    曲晨沉吟着,没有说下去。

    “可是你思念她,”曲珣笑笑道:“那你知道她思念你吗?”

    曲晨迟疑了:他没有信心说她思念,也不甘心说她不思念。

    曲珣提起酒壶斟酒,道:“不要紧,时间会告诉你。留一点时间给彼此,可以让你们明了自己的心意,也看懂对方的心意。”

    曲晨望着父亲,忽然轻轻地道:“爹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吗?”

    在此之前他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曲珣始终是孑然一身,他甚至想象不出有什么样的女子能让这个睿智洒脱的男人动心。

    曲珣举盏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盏轻笑道:“为父也是人,也曾年轻过,自然也有情爱,怎么会没有过心爱的女子呢?”

    一个问题到了嘴边,硬生生被曲晨忍住了,他犹豫地望着父亲,不知道该不该问。

    曲珣又给自己满上一盏,却没有举杯,而是含笑瞧着他,仿佛在等着他提问。

    曲晨生性就爱刨根问底,又与父亲并无隔阂,这两天还剖心挖肺地谈情论爱,此刻见他并无回避之意,便乍着胆子问道:“那爹为何不娶她?”

    曲珣摇着头轻笑出声,道:“傻孩子,为父不是已经说过了?情缘和姻缘本就是两码事。”

    他举酒饮尽,舒了口气,凝睇手中的酒盏悠悠地道:“爱一个人,不一定要娶她。”

    曲晨不解地追问道:“可是,爱一个人不会想时时刻刻跟她在一起吗?”

    曲珣放下手中的酒盏,握起拳来轻轻捶了捶心口,道:“把她放在这里,天涯海角也罢,天上地下也罢,她永远都会和你在一起。”

    “我也把霞儿放在心里的,但是……”

    曲晨微赧地垂眸道:“我还是更想让她在我身边。”

    曲珣笑了笑,又提起酒壶来倒酒,悠悠地道:“你这不是爱,是占有欲。”

    “不是的!”

    曲晨受辱了一般大声反驳道:“我心里时时刻刻想着她惦着她,我愿意为她付出所有一切!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

    “嗯!”

    曲珣点了点头道:“我说错了,你这的确不是占有欲,而是……”

    他勾唇一笑道:“交易。”

    “爹!”

    曲晨先听他承认说错了,还一阵得意,没想到他换了一个更难听的词!气得几乎是大吼出声。

    “哎哟哟,有理不在声高,你听我给你分析嘛!”

    曲珣皱眉掏了掏耳朵道:“你,愿意为了她不惜一切,但是也要求她多少得对你有所表示,因为你付出了,所以要收到相应的回报,哪怕是不等价的也行。你看看,有付有收,有出有进,这不是做买卖又是什么?”

    曲晨哑口无言,憋了半晌,迸出一句道:“那你说要怎样才是爱?!”

    曲珣一字一顿道:“无怨无悔,无欲无求。”

    曲晨缓缓垂下头默然无语。

    曲珣拿起酒盏,目注里面的醇浓甘醴,语声微沉地道:“我问你,假设,我只是说假设,有朝一日霞儿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嫁给你,你会后悔今日为她付出的一切吗?甚至,你会恨她吗?”

    曲晨愣了半晌,用力摇头道:“不会的!我一定要娶她!我一定会让她也爱我!”

    “傻孩子,”曲珣轻叹一声道:“这世上大多数事情是可以通过努力去争取的,但是也有极少的一部分是争取不来的,比如:爱。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不是谁努力就能更改的。”

    见曲晨低头不语,他摇头笑道:“都说是假设了,你若不想答就不答罢了。”

    其实他只要把这个问题留在这小子心里就好。

    晨儿,为父也希望你永远不必面对这个问题。

    曲晨闷闷地道:“那你就不能假设我点好的?”

    “好的?”

    曲珣笑笑道:“好的就是你赶快把鸡蛋都立起来然后出岛去找你的心上人。”

    曲晨闻言又拿起鸡蛋来摆弄,几次失败之后忍不住再度抓狂地抱住头。

    曲珣又站起身走过来,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待他抬首看来,笑了笑道:“晨儿,你可知道怎样的感情才是这世间最完美最牢固的?”

    “最完美?”

    曲晨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满怀期待地问道:“是怎样的感情?”

    “真正的良缘,是旗鼓相当、棋逢对手,而不是谁去拯救谁。”

    曲珣语重心长地道:“你记住,没有一个人能同时扛住两个人的世界,无论你爱的是谁,你们首先是独立的人,要能做好各自承担的事,彼此信任,相互倚仗,她答应你会好好活着,你就该信她,她也该拼尽全力等你到最后一刻,你答应她会去找她,她也要全心信你,而你……”

    他轻叩了两下桌子道:“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让她失望。”

    “可是,”曲晨痛苦地道:“我担心如果万一……”

    “如果有万一,”曲珣打断他道:“那只能说明,你们中失败的那一个配不上这段缘分。”

    他转身向外边走边道:“现在一切未定,为父希望至少你不会是那个失败者。”

    曲珣慢慢悠悠地出了密室,片刻,两个仆役悄然进来将对面的几、凳、酒壶、酒盏都收走了。

    曲晨怔怔地望着自己手中的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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