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血流成河?

    就在眼前:雨水稀释着血水,浸染了整块甲板。

    什么叫尸积如山?

    触目所及皆是:横七竖八的人身,有的双眼圆睁死不瞑目,有的被劈作两节身各异处,还有的甚至仍在血泊中轻微地抽搐……

    空气中的水雾弥漫着浓浓的血腥,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此时此地不啻于人间地狱!

    曲晨见江染霞双肩微颤气息已乱,一只小手儿狠狠地捂着嘴,忙一把扳回她的身子,心疼道:“让你别看,你……”

    他本想数落几句,但看到那双泪光隐隐的眸子,却终又舍不得了,只有拢过孱肩轻柔地扶她回到花厅里。

    离开那如修罗场般的画面,江染霞才渐渐找回心神,放下手来颤声问道:“这外面死了多少人?”

    曲晨挠了挠头道:“我没数,两三百总要的吧。”

    “公子一下子就杀了几百个人……”

    江染霞喃喃地道。

    曲晨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听云一向出手容情,从来没有杀过这么多人,我看他心里也不好受……”

    柳轻的心里的确不好受。

    湿热氤氲,他把自己深深没入到浴桶里微烫的水中,想用水温化开浑身紧绷的肌肉,但似乎只是徒劳:皮肤已被热水煨成粉红,他身体的紧张却没有一丝松弛下来。

    他缓缓抬起双手:手,修长白皙,这是曾立志于救死扶伤的手,可是今日,这双手所屠戮的生灵远甚于它曾经救治过的生命。

    他无力地枕在桶沿——身上的血污可以清洗干净,但心里的呢?

    他不敢去计算今天命丧剑下的人数,可每一剑的破皮入肉都历历眼前,以他所学,甚至能精确地知道每一剑割断了哪些脉络、划破了哪些脏器、斩断了哪块骨头。

    那些耳畔传来的惨呼声、剑身上遇到的不同阻力、以及渗透衣衫的粘稠温度,仿佛一块巨石般重重压在他胸口,令他的呼吸无比艰难。

    舱门悄启。

    柳轻倏地启眸坐直身子。

    进门的是曲晨,被他的过激反应吓了一跳,随即笑道:“你那么紧张做什么?从小一起洗到大,还害臊不成?”

    柳轻也自觉刚才的反应有点过度,掩饰道:“如今船上有女儿家在,你进进出出也该谨慎些,免得唐突了人家。”

    曲晨满不在乎地耸肩道:“霞儿又不在对面,她在花厅等你过去吃饭呢。”

    这样一场激战,早过了午饭之时,柳轻只觉心头郁闷毫无胃口,应付道:“你们两个吃吧,我不饿。”

    “哦……”

    曲晨应了一声转身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问道:“你没事吧?”

    素来没心没肺的小子能问上这样一句也是极在意了。

    柳轻暗暗感动,报以一笑道:“没事。”

    曲晨这才开门去了。

    被他一搅,柳轻也无心再泡着,便起身擦拭,换上干净的中衣,正要唤仆役前来收拾,舱门一开,曲晨又走了进来——这次他并非空手,而是端了一个托盘,上摆着两碟一碗。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笑道:“三餐有时,起居有常,方是养身之道,你一个医者若不能自律,何以医人呐?”

    柳轻一笑,知道他断说不出这样的话,必是那鬼丫头的主意,遂笑道:“我知道了,这便吃。”

    曲晨满意地推门而去。

    托盘里是一碗菜丝粥和两碟清淡开胃的小菜,柳轻不忍拂逆这般用心,勉强吃了大半碗,方才唤仆役来一同收拾了。

    他一时只觉神思困倦,躺到床上偏又睡不着。

    “你不懂,你不会懂……”

    苗睿凄凉而讥诮的笑容在他眼前浮现。

    我懂。

    柳轻在心底又默默地回答了一遍。

    他怎么会不懂那样的悲哀和绝望?

    苗睿、唐晴、他自己,他们这种踩在先辈丰功伟绩之上的名门子孙,江染霞说得没错:这世上大多数人一辈子的终点也就是他们的起点而已。

    但是,正因为这起点太高了,高到他们永远都无法望到终点,甚至,他们想要在这起点之上再进一步都艰难无比!

    人人都道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优越于常人:所学、所知、所见、所闻、所得、所享也许都是别人一生难求的际遇。

    但是,有谁知道恰恰也就是这样的出身禁锢了他们的人生: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唯一的人生道路就是青出于蓝,就是拼尽全力去超越那些近乎于神话的先辈祖业!

    他们做得好,是应当应分的,最多也就算是不辱家门,但凡有些须不尽人意,那便是败毁门楣的罪人!

    家业兴,他们是仰仗前人余荫,没有丝毫功劳。

    家业颓,那必是自己不贤不肖坏了祖宗的基业。

    我懂。

    柳轻疲倦地阖眸:他襁褓丧母,幼年丧父,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便是他的爷爷,但这至亲至近之人,却也正是他此生挣不开、避不掉的沉重桎梏。

    “柳自如”这三个字,无需再加任何名号修饰,已经足够俯视江湖百年,而他,无论怎样努力,始终也只是“柳自如之孙”,世人之所以敬他一声“听云公子”,也只因为他是“柳自如之孙”。

    在别人看来“柳自如之孙”这样的头衔不知有多么光华夺目、可遇而不可求,但只有柳轻自己知道,这样的光芒之下是多么深的黑暗、压抑和绝望——不管他接不接受、愿不愿意,都只有永远戴着这副镣铐挣扎前行。

    眉头纠蹙,他抬手用力揉着太阳穴,徒劳地想把这些令他痛苦的思绪赶出去。

    忽然,轻轻的诵经声响起。

    是她!

    柳轻身子一震,从床上坐起来:

    就是那个熟稔的声音!

    就是那些他在心中反复回味过的音节!

    就是那种让他无比怀念的音调!

    仿佛着魔般,他起身下床,赤着双足悄悄走到正对走廊的隔墙角落——那是离她卧舱最近的地方。

    背靠着隔墙,他贪婪地侧耳倾听:这诵经声比那天午后的更清晰,音婉字转,声声入心。

    不同的是,这一次的梵音却丝毫没给他带来期望的疏松和喜悦,一声一韵都似千钧重的大锤般狠狠砸击着他的心扉:一下比一下猛烈,仿佛要摧毁他心底所有的防线般。

    柳轻只觉得胸口疼得快要窒息了,他想要逃离,但却无法挪动失力的身体,他想要捂住耳朵,但却无法指挥失控的双手,唯有任由这绝情的重锤一下下呼啸击落,砸得他站不住身子,只能靠着隔墙滑坐在地。

    意念中已是撕心裂肺的哀嚎、告饶,求她停下、求她赦免、求她不要如此残忍地折磨他!

    但现实中,他却只是紧咬牙关抱着自己的双臂,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任由那无情疼痛狠狠摧折心魂。

    终于,仿佛有一声巨响,又仿佛只是万籁寂灭,他感觉到心底尘封已久的某样东西骤然粉碎,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让他挥掌落下门闩,

    一股汹涌的火烫的东西喷薄而出,直冲双眸,在心里、眼里时是热的,滑过脸颊时渐渐变凉。

    柳轻无力地将脸埋进手臂中,任由泪水肆虐,濡湿衣袖,渗透膝头。

    他很小就学会了隐藏情绪,学会了将所有的委屈埋在心底。

    他乖顺懂事,在父亲的榻前侍奉汤药,在爷爷的膝前聆听教诲,在人前永远得体微笑保持仪态。

    可是此刻,一波又一波的泪水澎湃而来,擦不干,止不住。可笑的是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哭,好像这二十多年的泪存在一起被掘了出来一般!

    他阻止不了,只能放任它们肆意流淌。

    无声的泪不知道流了多久,一双衣袖和膝前的裤筒全都湿透了,大概是真的流空了,眼中再没有什么液体落下来。

    柳轻缓缓抬起头,将脸枕在湿湿的袖上,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地板——泪空了,心也好像空了,堵在他心口的那块压得他喘不过气的东西也空了。

    眼睛有些酸,但呼吸却变得舒畅起来,紧纠着的身体不知何时放松下来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湿润而柔和。

    诵经声还在继续,却已不再令他疼痛。

    柳轻缓缓地阖拢双眸,梵音空灵柔暖。

    他忽然想起,曾经坐在父亲的怀中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听故事,他躲在那山一般伟岸的怀抱,无比安稳、无比幸福。

    他忽然想起,冠礼之上,祖父赐字时的祝词:柳氏有子,温雅端静,谦和自牧,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伯听云。

    祖父还释道:“行云自在,流水从容,轻者,极静之音,静,而能闻天下之声,故可听云。”

    惹得曲晨满心羡慕,跟在祖父身后缠了好几日,非要也讨个表字来才罢休……

    柳轻的脸上,缓缓漾起一抹浅笑:这样的家世,终究也曾给过他温暖、给过他慈爱、给过他人世间最好的亲情。

    笑意安恬,他仿佛已经睡熟了,又变成一个垂髫孩童,在春暖花开之处,在父亲和祖父膝畔嬉戏玩耍,还有一个女子,好像是母亲,又好像是……

    “听云,听云!”

    一阵呼唤和着敲门声打断了柳轻的梦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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