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轻不悦地蹙着眉,转过头换了个方向枕上手臂,搪塞道:“你们先吃吧,一会让厨房给我端些过来。”
“我们吃过了,这是特意给你端的。”
曲晨在外面道。
看来是好梦难圆了!
柳轻只得无奈地起身去开了门。
曲晨见他只着中衣又光着双脚,只道是刚从床上起来,端着托盘边走边咕哝道:“睡觉就睡觉,锁什么门嘛!”
柳轻见他往地上看,才发现自己赤着脚,忙飞身去床边穿上鞋子,掩饰道:“还不是怕你进来胡搅?”
“你有没有良心啊!”
曲晨一脸冤枉地叫道:“你睡觉,她念经,我这一下午一个人闷在房里,连个屁都没敢放,生怕打扰了你们两个,还要端汤端饭伺候着。”
柳轻瞥了一眼托盘,转头问道:“汤呢?”
托盘上是一碗米饭和三样小菜,并没有汤。
曲晨被噎得张口结舌,半晌,刚要说话,二人同时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蹑到门口。
曲晨正欲开口,柳轻急忙抬手阻止,对他使了个眼色笑道:“我要吃饭了,你也回房去歇着吧。”
曲晨只得顺着话头答道:“哦,那我走了。”
只听门口的人儿一阵脚步忙乱地向着自己房中窜去,二人不觉相视一笑。
“干嘛不叫她进来说话?”曲晨不解道。
柳轻坐到桌前,道:“她一个女儿家,我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又不是没穿……”
曲晨满不在乎地道,见他举箸果然要吃饭了,便站起身来道:“你吃吧,我走了。”
三样都是极素淡的小菜,却正合了柳轻的心意,胸中块垒甫消,一时胃口大好,竟是将菜和饭吃了个干净,仍有些意犹未尽。
这一夜宁静无波,柳轻睡得无比酣甜,只是再没有梦见那个春暖花开中与他嬉戏的女子。
这一场细雨,来得悄然,去得安静。
柳轻一夜好睡,比平日醒得迟了些,耳听船头隐约有说笑声,知道他们二人已是起了,遂自梳洗,让仆役端些点心来在房中自用了方才出门。
清晨时分,虽是彤云低锁,终究住了雨雾,空气清爽了不少。
花厅后墙洞开,站在卧舱廊门便可见一双人儿正对坐在船亭中,江染霞背对着花厅,正笑着道:“我就对师父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师父说:若是不能回头呢?”
曲晨面对花厅而坐,抬眸见柳轻出来,笑道:“你才起呀?”
江染霞闻言,也回过头来。
柳轻本不欲上前,此刻见他们都看着自己,当然不好转身就走,只得快步上前。
江染霞见他过来,忙跳起身一脸窘急地道:“公子……我不是有意要乱动你的茶具,是无星他说要喝茶……”说着话,一双小手儿不安地交扭在身前。
柳轻走入亭中,见果然铺排着茶炉茶具,笑道:“霞儿也会烹茶吗?”
江染霞微赧垂首道:“在公子面前我哪里算得会烹茶呀。”
“谁说的?!”
曲晨反驳着,抬眸挑衅地瞟了柳轻一眼道:“可不比你的茶艺差!”
柳轻一笑,上前撩袍坐下道:“既如此,我刚好讨霞儿一杯巧茶喝。”
江染霞听他学自己前几日的嬉话,扑哧一笑,倒收了羞涩,大大方方地坐下笑道:“公子喝了可不许骂我糟蹋了你的好茶。”
柳轻扬眉笑道:“那可要喝了才能知道。”
江染霞笑道:“公子来得正好,这茶刚润开了。”
她说着,拿过柳轻常用的茶盏,放在茶盘上,又打开壶盖提铫注水。
她并非高冲猛泡,而是令水流沿壶壁轻缓滑入,注罢阖盖,又以余水满注在三人的茶盏,放下水铫,依次泼去盏中热水,趁余温犹热,将壶中茶汤分入盏中,又将一个烫好的茶瓶泼去热水,注入余茶。
这一番动作流畅灵巧一气呵成,令人赏心悦目。
“二位公子请吧。”
江染霞罢手笑道。
曲晨拿过茶盏抬手饮尽,笑道:“这第二泡滋味丝毫不减嘛!”
柳轻也端起茶盏,见汤如琥珀,闻香韵深沉,啜之醇厚润滑回甘绵远,不觉笑道:“霞儿果然懂茶,一出手便拿了我这邛州陈砖。”
江染霞不好意思地笑道:“公子那茶柜里都是好茶,这邛州砖我只喝过新茶,看这陈砖已经开过,才取来试试。”
曲晨眨眨眼追问道:“你就说手艺如何吧?”
柳轻饮尽余茶,放下茶盏笑道:“手法不俗,不枉此茶。”
曲晨不忿地道:“你自己泡也不过如此,明明就是很好,偏要这般作态。”
江染霞忙道:“公子如此已是谬赞,茶道之髓在于心,我原就学得不精,这些年又荒废了,哪里配得上不俗二字?”
曲晨怕她又自茶上想到什么伤心事,便转过话题道:“你刚才还没说完呢,你对师父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你师父说:若是不能回头呢?你怎么答的?”
江染霞取过自己的茶盏,喝了口茶,为茶韵所感,缓缓一笑,方才道:“师父说:若是不能回头呢?我说:不忘初心,处处是岸。所以师父就赐了这串佛珠给我。”
不忘初心,处处是岸。
寥寥数字入耳,柳轻不由心头一震,骤生清明,释然含笑。
曲晨偏插科打诨道:“那何谓初心呢?”
江染霞饮了茶,放下盏,又给各人杯中添上,方才道:“比如说,你原是爱这花的,却偏偏折它下来,让它早早枯萎,这般的喜爱倒成了戕害,这便是违了初心。”
曲晨崩溃地抓头道:“我知道了!以后再不折花了还不行嘛!”
江染霞笑了笑,接着道:“再比如,你当初为什么要学武呢?”
曲晨想也不想答道:“自然是为了能达到武学至高境界。”
江染霞点头道:“这就是了,但你若恃武凌人杀伐无度那便是违了初心。”
她又扭过头向柳轻笑道:“公子当初为何要学武呀?”
“还不是他爷爷让他学么!”
曲晨插嘴道。
江染霞不理他,只歪头瞧着柳轻等他答话。
唇角微扬,柳轻迎着水眸道:“是为了守护我在意的东西。”
江染霞点头笑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柳轻拿起茶盏缓缓饮尽,放下空盏轻叹道:“霞儿的茶艺极好,是我过于自负了,霞儿是懂茶之人。”
言罢,他起身向船头走去——她不仅懂茶,更懂他!
这种懂,是比唐晴更深刻的懂。
可是,这世上最能懂他的,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种懂,也是他不敢直面的懂。
天水苍苍,两岸森森。
玄云低掩,白衣临风。
柳轻忽然垂眸看向手中的刚玉箫:依旧素洁如玉,丝毫没有被昨天的血污玷染。
他缓缓将箫放到唇畔,阖眸静气,一缕箫声悠扬响起。
曲晨原还在与江染霞谈笑,听见箫声不觉转过头去,凝注柳轻的背影喃喃道:“他有好几年没吹过这首曲子了。”
箫音宛转缠绵,似有无限柔情、无尽欢喜。
快时如莲步轻舞,慢时若温情蜜语。
低时犹耳鬓呢喃,高时似宴嬉欢歌。
江染霞直听得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道:“这曲子太好听了!”
“你还通音律呀?”
曲晨意外地道。
江染霞目不转睛地望着船头的背影,道:“不通音律好不好听难道听不见吗?”
曲晨悄悄笑道:“这首是当年听云的娘写给他爹的定情曲。”
江染霞惊喜道:“是这样呀?”
她转过来身问道:“那给了柳前辈之后呢?”
曲晨见她俏眸闪闪满是期待,自然不舍让她失望,笑道:“后来柳伯伯就娶了柳伯母,然后就有了他呀。”
他说着朝柳轻的背影点了点。
江染霞转向船头,哧哧轻笑。
箫声在山峡水流间回荡,余音久久。
不知是因为昨日苗家一战过于惨烈,还是因为锦曦岛的江船机关过于骇人,这一天无人来犯。
柳轻只在早晨清闲了一刻,便到船下去查看维修进展,校对各个机括。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也发现:若敌方使用人海战术,他和曲晨一同出战,便很难兼顾全船,遂让曲晨教会江染霞如何操控花厅的机括中枢,以便在危急时刻仍能有人总控各路机关,这比甲板下的船工各自为战要有用。
曲晨自然乐得与江染霞黏在一处,讲解得细致入微不厌其烦。
船只损坏得不算严重,船头和船尾皆受了苗家大船上装着的钢矛穿刺,船头处的护盾因考虑分水,设计得较窄,故而侧边被捅出了几个窟窿,船尾的护盾较宽,所以只是被撞瘪了些,并未有损,两侧折断的翅刃也换上了备用的。
江染霞便如入了魔般,连吃晚饭的时候都点着饭桌默记木枢机括,看得曲晨又好气又好笑。
次日午饭一罢,她就急急地收了桌子赶他们两个出去,自己在花厅反复熟悉各路机括。
曲晨无奈地坐在船亭对着花厅挠了挠头道:“她那么喜欢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吗?”
柳轻含笑不语,心里却升起隐隐的疼惜——那丫头对这些或许并不感兴趣,但生性要强,所以不愿只做一个受保护的累赘。
曲晨转了转眼珠,忽然悄笑道:“这样我爹定然高兴,将来做了他的儿媳妇自然要把一身本事都传给霞儿,他就不会再叹曲家后继无人啦。”
柳轻忙用眼色制止他,示意不可唐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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