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有何难?不过痛苦一时便可了结。”
江染霞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清冷,道:“活着才难,他之所以投江殉国,不过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国破家亡的败局、流离失所的落魄还有为敌所辖的屈辱罢了,连这点失败、挫折、屈辱都担不起,这样的人又如何担得起鬼雄二字?”
柳轻忽然笑道:“他一介文士,上不得沙场、入不得朝堂,报效无门,救国无路,他不求死又能如何?”
江染霞饮了杯中茶,放下茶盏道:“忍辱负重传道授业,培养新力量谋求复国。”
柳轻摇头笑道:“何异于杯水车薪?”
江染霞又道:“或以一己之力振臂一呼,收拾残部顽抗到底。”
曲晨也摇头道:“那不是以卵击石?”
“杯水车薪也罢,以卵击石也罢,反正都不想活了,他便是抱着一个敌寇同归于尽,也比抱石沉江死得更有价值,既然不惜性命,何不把这最后一次用得更有意义?”
江染霞越说越激烈,语声也不觉高起来。
既然不惜性命,何不把这最后一次用得更有意义。
难道这就是她从不惜命的理由?
柳轻凝望着眼前的这个小姑娘:这般青春年华,这般鲜活灵慧,却已抱着求死之心,她的生命究竟承担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江染霞原是说得兴起,停下来才发现柳轻和曲晨竟都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瞬间没了底气,觑着二人小声问道:“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柳轻这才察觉曲晨也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忙轻嗽一声,边掩饰地提起银銚来冲茶,边问道:“那霞儿觉得从古至今谁人可称鬼雄呢?”嘴上说着话,在桌子底下悄踢了曲晨一脚,让他醒神。
江染霞想了想,道:“苏武。”
曲晨被柳轻了一踢,方才回神,见江染霞眸色忐忑地瞄着他和柳轻,忙插科打诨道:“这个苏武,十九载持节牧羊确实忠贞坚忍,可就是脑子笨了点。”
江染霞奇道:“他怎么笨了?”
曲晨笑道:“这要是换成我,不消一年,就把这些羊烤完吃光了,还放什么羊呢?”
江染霞不禁扑哧一笑,曲晨见她开颜,正想趁势再说两句逗她,却见她忽然跳起来指着船头兴奋地道:“看!那边是什么花?”
柳轻和曲晨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但见前方岸边山坡上艳若金霞的一片花海,于昏灰的天色下耀耀夺目。
江染霞跑上船头凭栏痴望,曲晨忙命船工驶近那岸边。
“近点,再靠近点!”
江染霞雀跃着道。
但船却离岸远远的就停下了,船工禀道:“靠得过近唯恐搁浅。”
“哦……”
江染霞微微气馁地应了,忽又转向柳轻满脸哀求地道:“公子,我们在此处停一会好不好。”
柳轻也已走上船头,望着满目绚烂颔首笑道:“便在此看得一刻倒也无妨。”
江染霞欢然一笑,转回身去,一双水眸亮闪闪地贪看这美景。
漫山橙黄直扑岸边,随风跃舞起伏如焰。
曲晨走到江染霞身边,看着那双被丽色点燃的眸子,轻声问道:“如此喜欢这花吗?”
“喜欢!”
江染霞凝眸花海,片刻舍不得移开目光,宛若梦呓地道:“真是太美了!怪道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非到了此地,怎知世上竟有如此鲜艳夺目的美景!”
曲晨宠溺地一笑,蓦地飞身跃出船去,但见一道青影行波踏浪,如风般自江面轻点而过,转瞬已落入花海。
江染霞微一愣怔,尚未看清,就觉眼前一花,曲晨已站回她身边,下一刻艳光扑面,一束鲜花灿然乍现于前。
柳轻微一蹙眉,江染霞已是变了颜色,跌足怒道:“好好的,你为什么把它们折下来!”
曲晨愣了愣,道:“你说喜欢,我才特地采来给你的。”
“喜欢就要据为己有吗?我说喜欢,是喜欢它们好好在那开着!”
江染霞气急败坏地指着漫山灿烂道。
“可是,一会船开了,你就再也看不到了呀。”
曲晨被这莫名的怒火灼得摸不到头脑。
“我虽看不到了,但它们已经自我眼里到我心里,我心里记得它们最美好的样子便是!”
江染霞愤然指着曲晨手中的花束道:“它们本来可以在枝头开上十来天,这下三四天就要枯了!”
曲晨满脸委屈地道:“就算我不折来,它们也不过再开十来天迟早会谢,若折来插在水瓶里,你可以多看三四天,岂非可以多高兴三四天?”
“你怎么知道我看见它们插在瓶子里会高兴?!”
江染霞怒不可遏地道:“我不高兴!”
曲晨赌气道:“既然你不高兴,那就扔了便是,我也是白效这个力。”说着,抬手作势要扔。
江染霞忙一把夺过,气苦道:“它们开得好好的,你偏去折来,既折来,又信手扔了,岂不是故意糟蹋这些花么?”
曲晨也来了脾气,不觉提高嗓门道:“留着又不对,扔了又不对,那你要我怎样?”
“你……”
江染霞仿佛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说出口,眼圈一红,垂首看着花低声道:“罢了,都是我一句话害了它们,全是我的罪过吧。”言罢,捧着花快步向船后跑去。
“霞儿……”
曲晨听得她语声中似有哽咽,立刻没了气焰,忙欲跟上前去,却被柳轻一把拦住。
“你们两个都先冷静一下。”柳轻沉声道。
曲晨泄气地长叹一声,苦笑着对他道:“如此喜怒无常你也看见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哄她好。”
柳轻怜惜地一叹道:“你呀,恐怕得花更多心思学会如何懂她。”
曲晨抓狂地抱着头轻吼道:“我到底要怎么才能懂她?这比学武功难太多了!”
柳轻拍了拍他的肩道:“把你这毛躁的性子好好磨干净,你自然就能懂她了。”
言罢,他抬步离开。
“喂,你去哪?”曲晨急道。
“去帮你。”
柳轻头也不回地低语道,但他相信曲晨听得见。
锚起船行,云光渐开。
船尾处,浪扣舷吟,风撩裙摆。
一束芳华,万种伤思。
“见之是缘,得之是分。”
柳轻走到那个小小的身影背后柔声道。
江染霞闻声,连忙抬袖在脸上擦了两下,方才转身笑道:“公子,我没事。”
她终究笑得勉强,微红着的眼圈和鼻头,湿润的睫毛和腮边的一丝水痕,都在出卖她。
有一瞬间,柳轻的手在袖中抬了抬,下意识想去替她抹去腮边的泪痕,但终究只是悄然将手背到身后,缓缓道:“霞儿素来通透,岂不知缘分天定?也许它们这一世就只是为了要到你身边,陪你几日,应此轮回之劫。”
“我知道,无星也是一片好意。”
江染霞垂首低声道:“是我自己心有执念,不该对他发火。”
柳轻转眸望向她手中的花,轻吟道:“唤作忘忧草,相看万事休,若教花有语,郤解使人愁。”
他低低叹了口气道:“若它知自己名为忘忧却令人生忧,只怕也要自责。”
“原来它也叫忘忧草。”
江染霞沉默片刻,抬首道:“公子方才念的是谁的诗?我竟没有听过。”
柳轻答道:“前朝陈师道咏萱草之诗。”
“哦……”
江染霞微愧一笑道:“苏门六君子我娘最不喜欢陈师道,所以我也没读过他的诗。”
柳轻笑道:“陈后山也就只有这首我还喜欢,他过凿字句,失之狭隘艰涩,去黄山谷远矣,不读也罢。”
江染霞歪头想了想,点首道:“嗯,确实不如黄山谷的‘与菊乱佳色’和‘荣衰可两忘’。”
柳轻见她容色渐朗,方才柔声道:“无星的性子是毛躁些,也因未经消磨之故,你时常提点他是好的,只别真动了气,反伤到自己。”
江染霞仿佛被看穿了一般,慌乱地垂首,轻声道:“是。”
柳轻抬手轻抚了一下绚烂的花瓣,道:“萱草花,味甘性凉,安神定志,清利湿热,焙干后可入药,你先养上两日,再送来给我制药,既全了无星的心意,也不枉费了它们。”
“多谢公子!”
江染霞听说尚有可用之处,顿收了哀郁复生喜色。
看着水眸中又恢复了晴光,柳轻的心底升起一种热热的疼疼的异样感觉,明明仿佛是痛苦,却令他不觉微笑——这丫头,一时简单得像个孩子,一时又深邃得令他看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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