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疾浪迫,船行却稳。
甲板底下,是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六间下舱内各有两名船工司值相关区域的机括操纵和维护,内里的总控密舱只有柳轻、曲晨和掌船赵掣三人可入。
精密复杂的机括齿轮繁忙运作着,间或发出轻微的格格声。
柳轻站在小巧的几案前,手里拿着画得密密麻麻的总控图,正全神贯注地核对着每个机括的运行状态,时不时垂首摆弄一下案上的算筹。
一声悠长的哈欠响起,曲晨在旁边的地板上歪过身子,一只手支肘于地,捧着半边脸,神情慵懒,仿佛随时有可能躺倒在地。
柳轻被声音打断了思路,移目见他这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无奈地笑道:“待在这里既觉无趣,叫你上去却又不肯,这是何必?”
自从为了折花的事被江染霞怒斥了一通,曲晨就一直跟着柳轻在甲板下盘查机括,再不肯露面,连午饭都是窝在这密舱里吃的。
“我不是怕你一个人孤单嘛。”
曲晨心口不一地道。
他明明就是怵着江染霞!
这种话哪里能搪塞过柳轻?
从小到大,锦曦岛,不!这个世上,能让曲晨发怵的只有柳自如一个人,便是一手把他带大的曲珣,若把话说狠了他都敢顶回去,而他之所以对柳自如服服帖帖,是因为真的打不过!
可现在,这小子偏偏对那个武功及不上他一根小指的丫头如此忌惮在意……
柳轻还想再接着盘查机括,却已没了心思,将手中的图纸丢在桌上,道:“难道你一辈子躲在这里不见她了?”
“不见就不见……”
曲晨咕哝道。
嘴是硬的,脚却很诚实:船头没人,船亭没人,花厅没人,卧舱也没人……
曲晨来到船尾,看见那个斜阳下罗裙翩翩的小小背影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了密舱在船上兜了一大圈找她。
一日的阴霾,此刻却是团云朵朵分合舒卷,晚霞笼在乌黑无饰的发髻上,描出一圈金边。
只要看到她,心口就会涌出一种暖暖的甜甜的东西,让曲晨甘心低下骄傲的头,让他情愿交出整颗心。
深深吸了一口晚风,他终于鼓足勇气轻轻走到江染霞身畔。
她手里拈着一朵小小的橙红花朵,目光凝定在远方,明艳的夕阳仿佛给素颜上了一层薄妆,骤添一种动人的妩媚。
“喂……你在看什么?”
曲晨没话找话地搭讪着。
江染霞微惊转首,方才发现他站在身边,笑了笑道:“我看落日,这两天都没看到江心日出,就只有看看日落了。”
曲晨见她回眸,内心甚是忐忑,生怕她余怒未消再发脾气,此刻见她容色如常,方才悄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看落日……其实坐在卧舱顶上视野最好。”
江染霞转过身,看向卧舱顶蹙眉道:“太高了,又没梯子,我爬不上去。”
“我可以带你上去。”
曲晨一脸将功赎过的期待。
江染霞踌躇道:“好是好,可……”
话未出口,她只觉身子一轻,眼前一花,再回神时,自己已站在了卧舱之顶。
“怎么样?这里看过去是不是更美?”
曲晨负手笑道。
卧舱的顶高于厨舱和仆役舱,确是视野极佳。
江染霞却担心地瞧着脚下道:“这……不会把舱顶踩坏吧?”
“怎么可能!”
曲晨笑道:“这舱顶用锤子都敲不破。”
说着,他在舱顶边踢了一脚,一块顶板吱地翻过来,背面竟是一个锦垫。
他撩袍在一边坐下,拍了拍身侧道:“坐吧。”
江染霞满脸惊喜道:“这里怎么会有块垫子?”
曲晨微微得意道:“这里观景视野最好,自然要有个锦垫坐着才舒服,不光这里,亭子顶上也有个锦垫。”
江染霞偏身坐了,游目环顾,笑道:“这机关设计得也太妙了!”
“那是自然!”
曲晨满是自豪地道:“我爹可是术数大家,这些只是雕虫小技,这船真正的厉害过两天你就见识了!”
江染霞闻言嫣然一笑,笑靥在夕阳的辉映下娇丽动人。
曲晨的心不由自主地怦然一动,忙移开目光,生怕她看到自己眼中的情愫,垂眸间,又瞧见她手上拈着的小花,低声道:“我以后再不折花了,你别生气了好吗?”
江染霞低眉望向手中的花朵,轻轻地道:“这萱草,也叫宜子草,妇人生产时佩在胸前可保母子平安……”
尾音一颤,她忽然狠狠抿住双唇。
曲晨听见她气息微乱,想是在竭力隐忍内心的情绪,心疼地叹了口气道:“霞儿是想念母亲了么?”
江染霞忽然撇过头,半晌无声。
曲晨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唯有青丝飘舞在风中纠结,明明她什么也没说,却比失声哭泣更让他心疼。
他伸手想抚理她的乱发,却在将要触及时又悄悄收了回来。
沉默了一晌,曲晨忽然幽幽一叹道:“你还有母亲可想,我却连自己的父母是谁都不知道,”他低头自嘲地一笑道:“也不知是哪来的野种。”
江染霞回过身看着他愕然道:“你不是……”
曲晨的笑有些落寞,道:“我是我爹捡的,我爹至今未娶,在山野里捡了我,就把我带回岛上养大了。”
江染霞静静地望着他,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温柔。
曲晨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目光,勉强笑道:“我爹待我很好的,师父待我也很好,还有谭伯伯、谭伯母和绯儿,我们都像一家人一样,还有听云,他像亲哥一样让着我、教导我。”
他抬眸看向江染霞道:“我挺好的。”
江染霞却没有在看着他了,而是垂眸把玩着手中的花朵,忽然抬首一笑道:“这花真好看!”
你比它好看千倍万倍——曲晨在心中悄悄地回道。
江染霞忽然一抬手,将花儿簪在发髻上,晃了晃脑袋笑道:“好看吗?”
“戴歪了。”曲晨笑道。
“哦,那这样呢?”
“更歪了!”
“那,你帮我戴吧。”
一只小手将娇艳的花朵递到曲晨面前。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仔细地为她插在发髻上。
“怎么样?好看吗?”
江染霞摇着头笑问道。
云鬓娇花,俏丽伊人。
“好看!”
曲晨宠爱地一笑道:“等上了岸,我再给你买些钗环首饰。”
江染霞一脸嫌弃地摆手道:“我可不要那些!”
曲晨忙道:“我给你买最好看的,保证美得绝无仅有!”
“我不要!”
江染霞斩钉截铁地一口回绝,皱眉道:“好看是别人看,我凭什么要为了别人在自己头上插那么多沉甸甸的东西活受罪呀?”
曲晨还是第一听到这样的理由,一时间竟无言反驳,只得退一步道:“那买几支绢花、纱花,这总不重吧?”
“太麻烦!”
“那,那买几根丝带,总可以吧?”
“哎呀!太阳下去了,我又没看到!都怪你!”
夕阳,红着脸把头埋进江水里,只留了两个昏然的人影在卧舱顶上。
船分激浪,岸啼鸠雀。
夜往昼来,日又中天。
“原来你在这里!”
曲晨走进厨房笑道——花厅里摆上午饭,才发现没了江染霞的踪影,他里外找了一遍,最后竟是在厨房发现了她。
刚想说小馋猫是不是来偷嘴的,他的注意力却已被一案棕叶编的小玩意吸引了,不觉惊喜道:“你手真巧!还会做这个!”
“可不是!”
甄嫂在一旁凑趣道:“姑娘做的这些可比市上卖的精致许多了。”
江染霞面带得色地道:“刚从这里过,碰巧看见他们要扔一件破棕衣,我觉着可惜,就把棕叶拆来编些小玩意,也算不负了它。”
她大方地一指道:“喜欢哪个?送给你。”
曲晨定睛细看,只见蚂蚱、蝴蝶、青蛙、花朵等形形色色,皆是精巧可爱,不觉笑道:“我都喜欢,你都给我吧。”
“都喜欢啊……”
江染霞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棕叶,一边撇嘴道:“那就是都不喜欢咯。”
“就是因为都好,所以才挑不出来嘛!”曲晨急忙解释道。
“若是真心喜欢的东西,哪怕跟千千万万的好东西放在一起,又怎么会挑不出来呢?”
江染霞编着棕叶漫不经心地道:“可见得是不够喜欢。”
曲晨眸光一闪,忽道:“那你最喜欢哪个?”
江染霞停了手中的动作,细细看了一遍案上的玩意,拿起一只蜻蜓笑道:“我最喜欢这个!”
曲晨见状,少不得犹豫一番,拿起一双小靴子,笑道:“那我喜欢这个!”
“好,送你了!”
江染霞分外爽气。
曲晨小心揣在怀里催道:“听云等着咱们一起吃饭呢,快走了。”
江染霞撂下手里编了个开头的小蛇,起身笑道:“对了!给公子也挑一个。”
说着话,她拿过一个空篮子,将一案的小玩意收进去,盖上篮盖跟着曲晨蹦蹦跳跳往花厅去。
“公子,我编了点小玩意,你看喜欢哪个?”
人未至声先扬,江染霞兴冲冲地跑到柳轻面前,献宝似的打开篮盖。
柳轻含笑拿起来一样样看着道:“霞儿手很巧,每一个我都喜欢。”
曲晨刚想说:你看!他也是个个都喜欢吧?
却听柳轻笑着道:“无星定也喜欢,不如拿根红线穿起来挂在这花厅里,我们日日都可看见,岂非更好?”
江染霞眼睛一亮,笑道:“对呀!这个法子好!我怎么没想到?!”
她转身将小手儿在曲晨面前一摊,道:“还我!”
曲晨警觉地捂住前襟道:“你刚才答应送我的!”
江染霞道:“挂在这里你一样天天可以看见呀。”
“不要!”
曲晨退离一步委屈道:“哪有送出去还往回要的道理?”
“小气!”
江染霞对他扮了个鬼脸,也不去相迫,只兴兴头头地要去找红线。
柳轻沉下脸来轻斥道:“霞儿,吃了饭再弄!”
“哦……”
江染霞这才老老实实在桌边坐下,刚伸手要去拿筷子,已被玉箫格住手腕。
“洗手!”柳轻蹙眉道。
江染霞忙乖乖跑去盆边浣过手才坐下来吃饭。
饭罢,她仍兴致满满地将拆好的棕叶端来花厅接着编。
曲晨挨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闲聊,柳轻则信步向船头的甲板走去。
一晌,曲晨听见脚步声,抬头见一个船工飞快跑到柳轻身边耳语了几句,柳轻脸色一凝,转眸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忙递了个眼色。
曲晨会意,偷眼见江染霞正专注于手中的棕叶,便悄然抽身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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