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柔嘉强撑着身子回到了太光殿,太光殿的婢女早就将烛火点燃,整座宫殿灯火通明,仿佛披上了一层金纱,明光灿烂得将黑夜变成白昼。
明明有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可容柔嘉觉得太光殿相当陌生,她驻足站于庭中,周望成群结队的婢女,她们每一个人都遵奉她为殿下,可她没有感觉到一丝的荣耀,只觉得冰冷,彻骨的冰冷,冰冷得她无法动弹。
白洁的脸颊上血迹斑斑,她没有擦拭去,身上的衣服如同血衣,就像是五年前的那次。
先帝驾崩,她临危受命,手握两支庞大的私军。国不可一日无君,第二日就有朝臣催促容闻登基,大势所趋,亦是正统登位。
那日万民朝拜,千臣叩贺,于一片尊崇中,她抱着尚在襁褓的容闻登基,她以摄政长公主的身份坐上了皇位,彼时的她并不觉得这天下人所向往的位置有什么重要。
她与朝中许多大臣的政见不合,亦是与她的四个皇叔时常在太光殿中争辩,她支持减税,而群臣和四王皆支持加税,争执不下。那时便有留言频传,百姓议论纷纷,皆说长公主殿下有不臣之心,妄以陛下亲姐姐的身份把持朝政。她知道,那些是她的政敌们传出的。让一个婴儿登基,他们怎么可能服气。但容柔嘉并没有阻止留言,她相信日久见人心,她与皇叔们是至亲,皇叔会相信她的。
她受了许多委屈,却找不到任何宣泄口,只能默默忍受。她将自己伪装得刀枪不入,却在皇叔们面前流露出心累委屈。她在朝堂上提出的条例又被皇叔们否定,可她并没有任何错。
那一日并不是先帝的忌日,她只是想他了,想她的父皇了。她穿着素衣,带了十个侍卫去了皇陵,银画并没有去。就在离皇陵三里时,她遇到人生第一次刺杀,上百个杀手将他们几人团团围住。那十个侍卫带着她拼尽全力往皇陵逃去,皇陵有守卫军守陵,只要到了皇陵,他们就能够活下来。
容柔嘉至死都忘不了那日。
侍卫将她护在中心,拔剑严阵以待,“属下们能为殿下而死,那是无上的荣耀,属下死得其所。”
他们似是在说着遗言,容柔嘉强忍着害怕,“你们不能死!你们若是能同我活下来,我必让你们入天珏堂……我们能活下去的。”
他们虽已经发了信号,但皇陵守卫军赶到也要三刻钟,他们撑不下去的。
杀手放出豪言,今日只要容柔嘉的性命,若是侍卫们识相,便可放他们一马。但没有一个侍卫临阵脱逃,他们战死至守卫军的到来。彼时守卫军到时,容柔嘉身前全是尸体,那身素衣被血浸泡过了一样,湿哒哒的,全是侍卫的血。最后守卫军杀了所有的杀手,她认出来了有一个杀手,来自她的皇叔晋王。
原来,她的至亲也想杀了她,她还以为她的皇叔们虽与自己的政见不同,但不至于想杀了她。看着眼前上百的尸体,他们全是因为她而死的,亦是因为他们的主人对皇位的执念而死的。
若是她再这般优柔寡断,只会死在皇叔的手中。她并不想死,所以只能是他们死。
她在暗中推动他们发动宫变的计谋,果不其然,皇叔们发动宫变,亦是失败了。她看着刽子手亲手砍下他们的头,她没有哭,也没有悲伤,因为全是他们罪有应得。
如同今日,她站在太光殿中,满身是血,硬生生用他人的血走出了一条血路,踏着他们的白骨,为自己增添荣光。
她今日之所为,定有许多人要辱骂她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肆意虐杀朝臣。亦是会有人夸奖她足智多谋,识破奸人计划。
种种评价,于她而言皆是虚无。
对她好的,她亦会回报于他们,对她坏的,她会对他们更狠。
有一瞬间,她发觉自己真的像被红丝线操控的傀儡,而那丝线就是权力,红色便是血。为了捍卫自己的皇权,她杀了太多人,已经有些许的麻木了。
若是能够抛了这皇族身份,那该有多好。
为了不损自己的威严,今日上早朝前她便私自将绷带拆开,她手上的伤开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然外翻,混杂着其他人的血,格外可怖。
边暮清早就在禾静苑中等候,甫一见到容柔嘉他便朝着她的方向走去,距离七八步之时,他便闻到她身上冲鼻的血腥味。
边暮清微蹙着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殿下,您的伤口若是再不重新包扎,您这手就等着废了。”
他的话犹如从悬崖落下一根麻绳,将她拉出深渊,她讪讪道:“劳烦边太医了。”
这的确是她做的不对,医者父母心,哪个大夫见着患者将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都会生气的,她不该将他人之心血白白浪费。
才在圆桌上坐下,屋外便传出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萧明赫换了一身黑衣,脸色冷峻,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可当看到容柔嘉之时,变得温柔了许多。
萧明赫走至容柔嘉身侧,垂眸看着边暮清不太连贯的包扎动作,神色莫辨,“边太医的伤可有好些?”
边暮清一时惊诧,面上平静如水,他微笑道:“多谢王爷的关心,一点小伤竟劳烦王爷挂齿,当真是惭愧。”
萧明赫身量高大,而边暮清跪地为容柔嘉包扎,他将边暮清的一切动作皆尽收眼底。忽地,他眸色一深,转眸看向自己的手,宽厚的手上有些粗糙,虎口上的茧子要比其他地方还要厚,那是他常年练剑的结果。
线人给他的信中并没有提到边暮清习武之事,他的线人从来不会出错,但边暮清虎口处的的确确是有厚茧,他并没有看错。
边暮清是大夫,平日里与人无冤无仇,他亦是不上战场,无需练武防身。既如此,那只有一种可能,边暮清隐藏了自己会武功之事,他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人畜无害。
边暮清忧色满面,从药箱中取出一小包裹,展开来是一副针包,上面密密麻麻的是不同大小的银针,“殿下,您今日这手用了力,伤口裂得大了些,微臣只能用针线将伤口缝合,否则,您的伤没有一两个月是愈合不了的。只不过……”
用银针烧得通红,连着桑皮线穿过肌肤,一般人难以承受得住这种疼痛,更何况她是长公主。
容柔嘉瞭眸,皮笑肉不笑,她反倒安慰起边暮清,“边太医不必害怕,你只管缝合便是,这痛我忍得住。”
她虽是这么说,落到萧明赫耳里却让他觉得她在逞强,不愿让他人看到自己不堪的一面。他握着容柔嘉垂着的手,她的手很冰凉,如今是八月天,不应该会这样定是因为今日之事才会如此。萧明赫心中泛起阵阵心疼,手上的力度不禁加大。与她相识的这几个月完全足够他去了解她,她表面看起来冷酷无情,心狠手辣,但她亦是渴望受伤之时有人安慰,有人的肩膀可以借她依靠。但并没有,可他现在在她身边,他会保护她,给她安全。
容柔嘉一怔,却也没看向他俩紧握的手,他嘴上虽没说什么安慰的话,但他已然用行动表现出来了。
针线穿过肌肤的那一瞬间,不疼那是不可能的,剧烈的灼烧感让她不禁蹙起了眉,抿紧了唇,呼吸加重了许多。
边暮清小心翼翼地缝合,手中的银针并没有一丝的颤抖,很平稳亦是很快速地穿过容柔嘉的肌肤。不消片刻,他重重出了口气,伤口终于缝合好了。
嫩白的手心中似是有一条可怕的蚯蚓,边暮清诚然已经做到了最好,但缝合伤口便是这般,难免会留下难看的伤口。
“殿下的手,这十日内便不要沾水了,若是再沾上了水,伤口恢复就会慢些。”边暮清边收拾药箱便道,他已完成了自己的本职,便准备收拾收拾离开禾静苑。
容柔嘉醒来,他便无需继续留在太光殿,现已月升浩空,今日他并不打算留在宫中。
容柔嘉额上出的薄汗已经被萧明赫拭去,她眸色稍稍清亮,“今日多谢边太医了,我会派人护送你出宫。”
边暮清没有拒绝,应声后便离开了禾静苑。
待他一离开禾静苑,容柔嘉胸膛起伏变大,鼻头泛红,她猛地转身,张开双手环住萧明赫的腰。萧明赫亦是回抱她,他觉得怀中的这副身子颤抖的厉害,他抱得更紧,似是要将她融进他的生命中。
她拼命忍住眼泪,心里一直安慰自己,不能哭,懦弱之人才会哭。可萧明赫抱紧了她,他温暖的怀抱化解了她所有的坚强,又轻抚着她的发顶,像安慰稚子一般安慰她。
少女先是小声啜泣,哭得很压抑,她不敢放肆大哭,再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她已经不管不顾了,嚎啕大哭同受了伤的孩子。
她哭腔很严重,哽咽道:“明赫……我……我没有想哭的……我不爱哭的……”
却像是自欺欺人一般,面上的眼泪仍是掉的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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