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眼时,看到了房梁,揉了揉眼睛,依然是房梁,暗想:我昏迷了多久?
李荃守在屋内,见我醒了,即刻传唤医倌,医倌给我把了脉,道:“黎姑娘已无大碍,吃几服药,休养段日子便可。”
医倌离开后,我坐起了身,目光四下逡巡:李荃既在,刘恕想必也在。
可寻了一圈,并不见他人,李荃看了出来,道:“只有我在,公子不在。”他顿了一下,又道:“公子特命我来保护你。”
刘恕往常总差使方渐海来我身边,从不曾调派过李荃,我闻言色变:“方大人怎么了?”
李荃道:“朝东受了伤,并无性命之忧,但须卧床休养。”
我松了口气,又生担忧:“公子调走你,谁来保护他?”
“公子身边高手如云,不少我一个。”李荃叹了口气,“你操心这个,操心那个,怎么不操心自己?我们前日回营后见到你时,你从头到脚,全身都是血,可把公子吓得不轻,走路时脚都在打颤。”
我此刻喉咙干涩得紧,说话着实困难,抿了抿干裂的唇,“嗯”了一声。
李荃见我一副疲虚之态,道了句“你好生歇息罢”,便不再多言。我坐了片刻,隐约听到哭声,便道:“李大人,我好像听到了阿福的声音。”
李荃道:“小殿下就住在隔壁的屋子,我教葳蕤带她过来么?”
我点了点头,道:“好。”
李荃唤葳蕤抱着阿福过来,阿福一路哭不停歇,我将她抱在怀里时,见她的包被上犹沾着血,想是未及换,问道:“阿福又吐血了?”
葳蕤红着眼睛道:“小殿下昨晚开始便断断续续地吐血,三位随军医倌都瞧不出是什么病症,没人敢治。”
我微一错愕,问道:“简益才呢?”
葳蕤道:“简太医前日夜里在自己帐内服毒自杀。”
我低头看着阿福:血竭子应是梁国宫廷秘制的一种毒药,晋军医倌们听都没听过,更谈何治,如今简益才死了,阿福该怎么办?
葳蕤倒了杯温水给我:“姑娘才醒,定然口干,先喝些水罢。”
我接过水杯,一杯热水入腹,顿觉浑身舒畅。
阿福哭得已久,精疲力竭,我哼着歌哄她一阵,她便睡了,未过多时却又醒来,大抵十分痛苦,不能诉诸言语,只会呜呜地哭,教人心疼不已。
我教葳蕤去温些羊乳,葳蕤才走,阿福又睡,睡得不安稳,时不时抽泣。我一面抱着她轻拍,一面看向李荃,问道:“李大人,那日在五圣台山,埋伏的刀斧手出现后,发生了什么事?”
李荃道:“公子乍见伏兵,当即便欲挟代王为人质。拓跋飞反应极快,立时将代王护住,这个拓跋飞,年纪虽轻,武功却高强,很不好对付。代王那边还有人反咬公子一口,说怎知不是公子设伏要杀代王?我本以为要同代王的人大干一架,可代王一直勒令自己的人不得出手,公子便也不动,两边儿僵持着,向南退走。退到山坡处,与伏兵交上了手,代王令自己的人全力保护公子,这才弄清楚原来是乞伏完那个狗娘养的孙子设的伏兵。交手没多久,霍肆渊便引援兵杀来相救。我起初还以为公子有未卜先知之能,连刺杀这档子事都算得出来,后来霍肆渊同公子解释了事情始末,才知竟然是你——”
我打断李荃的话,将话头引回正题,问道:“霍将军出手后呢?代王如何处置乞伏完?”
李荃继续道:“霍肆渊杀来后,与乞伏完的人缠斗不休,直到高止领兵来救,乞伏完见状不妙,便欲逃跑,被高止截了回来。乞伏完被捉后,代王同乞伏完说了些话,没说多久,不知道说的什么,话说完后,代王当场便将乞伏完和乞伏立哀父子二人斩了,眼睛都没眨,杀得极果决,赫连朔等一干重臣求情也没用。虽说乞伏完该死,可代王也忒狠了,毕竟是位高权重的左贤王,竟说斩便斩了。”
我凝神不语,暗暗思索:乞伏完到底为何要行刺刘恕?谋权?他在代国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欲篡王位,更该去行刺万俟瑜瑶。仇杀?他若与刘恕有仇,刘恕岂会不防着他?
我实在想不出杀了刘恕对乞伏完来说有什么好处。乞伏完是旧王派的元老,原先跟着万俟盛打天下,他自然领教过万俟瑜瑶的铁血手腕,不会不清楚背着万俟瑜瑶动这么大的手脚会有什么下场。
不为报仇、不图利益,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乞伏完冒死刺杀刘恕呢?
葳蕤端来羊乳及菜粥,我见阿福睡得沉,便教他将羊乳放在一旁,接过菜粥,吃了起来。葳蕤道:“医倌给姑娘开了药,奴婢这便去煎药,姑娘吃了粥,再歇一歇,正好喝药。”
葳蕤忙前忙后,煎好了药端来,刘恕亦来,不待众人行礼,便先道了声“免礼”。他见葳蕤手里拿着药碗,二话不说地抓了过去,径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药,便来喂我。
我喝了一勺,满口苦涩,眉头一蹙,道:“我自己来。”
刘恕道:“孤来。”
我只得又喝了一勺,苦涩难当,一急之下,从他手里夺过碗,道:“你这般一勺一勺喂,想苦死我么?”我脖子一仰,一气干了整碗药汤,再将药碗放回他手上:“我自己喝,痛痛快快,不受罪。”
李荃登时发出一声轻微的异响,刘恕斜睨了他一眼,道:“憋着作甚,出去笑够了再回来。”李荃躬身道了句“是”,便即退下,葳蕤见状,也跟了出去。
我小声咕哝了句:“李荃怕是有几日不能回来了。”
李荃平日总刻意板着脸,看上去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其实笑点极低。去阗西那次,我在路上讲了个冷笑话:有个肉包子在路上走,走着走着,感觉很饿,就把自己吃掉了。李荃为此笑了好些日子,后来每见面团,都要闷笑几声。
待屋内无旁人,刘恕放下碗,倾过身来,拨开我的头发瞧了瞧伤口,啧啧道:“看来要秃一片,不如剃光了事,反正你懒得绾发,去了烦恼丝,倒也痛痛快快,不受罪。”
我听他说“秃一片”,顿时感到糟心,忍不住伸手摸向伤处。
刘恕拿住我的手腕,道:“伤口没好,莫碰。”说罢,他退了开去,却没放开我的手,握在手心里,道:“你的手怎么比我的手还凉?我给你捂一捂。”
我伤势未愈,体虚害冷,被他这般捂着,果真舒坦了些,便任他握住我的手,问道:“公子,乞伏完为何要刺杀你?”
“我也才弄明白。”刘恕将我的手攥紧了些,“为了迫万俟瑜瑶改变国策。”
我敛目沉思:“改变国策……代王的国策是……是什么?”
刘恕不着急告诉我答案,提示道:“想想在吉日嘎郎图所见。”
我茅塞顿开,思路大通:“我在吉日嘎郎图时,见着大批工匠和移民,还有乌长昭的儿子乌明月,便知代王想在吉日嘎郎图建城。建城!对!就是建城!”
刘恕面露欣慰之色,颔首道:“不错。万俟瑜瑶的国策就是以吉日嘎郎图、达布希勒图、云中城为核心,建设城池,发展胡地,以壮大代国。万俟瑜瑶成长至今,受两个人影响深远,一个是她的父亲万俟盛,一个是——”
我替他说道:“你。”
刘恕微微一笑:“华夏人素来轻鄙胡族人,视之为蛮夷,因此胡族人对华夏人也无甚善感。万俟盛却摒弃成见,尊敬华夏文明,学习华夏文明,吸纳华夏文明,以为己用,摸索开辟出了一条强族之路,不但带领着万俟族走向强大,更一统数百部族,结束了胡族腥风血雨的乱斗时代。他是个令人敬佩的英雄。”
刘恕微垂了眸子,道:“正因万俟盛,我被刘兆送去托克托为质的那几年,才过得轻松惬意。”
我听到“为质”二字,心中一酸,反握住他的手,面上却玩笑道:“你去当人质都不老实,顺手拐了人家的公主,能不惬意么?”
“说得倒也是。”刘恕挑起眉毛回了句,旋又收敛颜色,道,“我则替她谋划,为她铺路,亲手扶她开国封王。她从万俟盛身上学了很多,从我身上也学了很多。她对华夏文明的推崇,比乃父更甚。”
他话锋一转,道:“乞伏完认为,对代国而言,强国之国策不是建设,而是……”他看向我:“你来说。”
我思考片刻,道:“掠夺。”
“不错。”刘恕予以肯定,“其一,胡地土地贫瘠、气候恶劣,有建城条件的地域十分稀有,难以发展;其二,胡地多为草原和沙漠,地势平坦,少山少水,即便建城,没有天险,也易为人所破;其三,胡人不善屯田修建,而善于骑马放牧;其四,胡族军队的优势在于进攻,而不在守城。乞伏完认为,踵武华夏固然能得一时强盛,但胡族要崛起,还得走自己的路。应以己之长,克人之短;非以己之短,迎人之长。他说代国当放手而战,四处征伐,先掠土地,再思立业。”
我听得一怔,陷入沉思。
“乞伏完临死前,对万俟瑜瑶说……”刘恕默然片晌,方道,“欲强代国,必须先舍弃草原。”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至此而明。
我望向刘恕:“公子,我竟、竟觉得……觉得乞伏完说的……有道理。”
刘恕正色道:“不是有道理,是很有道理。”
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另一件事,也突然明晰。
我笃信万俟瑜瑶不会刺杀刘恕,连自己都说不出为什么,原来是因为我感受到了她的感情,而感情,本来就没法用理性来分析和解释。
在本土建城、与他国建交,目的皆是建设发展胡地,这是她的理想。
她爱草原,荒芜也罢、贫瘠也罢、寒冷也罢、困顿也罢,始终不移。
因为爱,她守在草原上,固执地想要把这片草原变成理想中的美好模样。
她是高原的王,更是高原的孩子。
以万俟瑜瑶的才智,她不会不明白乞伏完的意图,不会不理解乞伏完的道理。
我一度以为,乞伏完当众淫辱澄阳公主是一时兴起之举,可从乞伏完营寨的众女奴口中得知,与乞伏立哀不同,乞伏完没有奸|淫或虐待女人取乐的嗜好,而且乞伏完的妻子中不乏女奴出身的华夏女子,可见他也没有种族歧视的观念,轻贱华夏人。
如今思来,此举应是有意为之。
万俟瑜瑶拉拢梁国贵族,欲建邦交,乞伏完便羞辱梁国公主,破坏邦交;万俟瑜瑶邀刘恕共襄盛典,交好晋国,乞伏完便刺刘恕祭坛之上,开罪晋国。乞伏完步步紧逼,欲迫她杀出草原,倾力一战。
两人都有自己坚守的道,对错无法评断,成败自有历史。
刘恕忽道:“我有一事不明,亦想向你讨教。”
我又是一怔:“公子请问。”
刘恕凝神看着我,问道:“你为何笃定万俟瑜瑶不会刺杀我?便是形势不利,焉知她不会逆势而为?”
我回望着他,凝视良久,道:“公子,唯有此事,你不能理解。”我轻轻地、浅浅地笑了一下:“因为你没有这种感情。”
他是个理智永远凌驾于感情之上的人,又怎能体会到那种超越一切的爱呢?
刘恕嗤笑一声:“你莫不是以为她爱着我,舍不得杀我?”
我一笑带过,岔开话题,问道:“公子,听说赫连朔给乞伏完求情,他们不是政敌么?”
刘恕反问:“万俟瑜瑶铲除了左贤王,下一个,轮到谁?”
我拧起眉头:“可赫连朔不是代王的亲信么?”
“君主制并行联盟制,不过权宜之计,终归行不长远。”刘恕不愿多言,叹了口气,道,“别人家的事,咱们管不了。”他抬起我的手,用力搓了搓,“怎的还这般凉?”
我垂了头,低声道:“代国太冷了……”
刘恕道:“后日启程回朔州。”
我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过得半晌,又道:“公子,阿福的病拖不得,简益才死了,得想别的法子,不如召——”
刘恕手下动作一滞,道:“召谁来都没用。”
我心头一紧:“此言何意?”
刘恕敛了眸子,掩去所有情绪,以近乎淡漠的平静口吻道:“我一直没告诉你,血竭子是梁宫里头对待罪人的慢性毒药,服者饱受痛苦方死,无药可医。”
我瞪大眸子,忘了呼吸,呆愣许久,濒临窒息的感觉才唤回一线神识:“我听得不太明白,桓之和简益才不是都有法子治么?把毒液和毒血排干净,不是就好了么?”
“这法子只能拖得一时,救不了命。何况这法子本身便与酷刑无异,痛楚难忍,消耗甚剧,成人尚熬不住几回。”刘恕阖上眸子,“阿福……保不住。”
我倏然扑到他身前,揪住他的衣领,厉声道:“你是她爹,你得想法子救她,而不是用一句‘保不住’把自己的责任推开!这道理不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么?”
刘恕任我拽着他的衣领,默不作声,我尖声道:“你说话呀!”
刘恕看向睡在一旁的阿福,低声道:“那雅尔大会那日,她很欢喜。她爱高歌、爱喝酒、爱骑马、爱翔空,实是个顽劣的小疯丫头,都城里规矩多,她定然待得不快活。我再三思量,我们就把她留在大草原上罢,她会喜欢。”
我无力地松开手:“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了,你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刘恕双手按在我肩头上,定定地看了我良晌,嘴唇翕动,可终未解释半句,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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