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到沙盘前,沙盘上堆砌着那雅尔会场及五圣台山一带的地形。五圣台山由五座山包组成,每座山包顶上都设有祭坛,故名“五圣台山”。

    我一面观察沙盘地形,一面回忆祭祀流程,在脑中构画情景,分析道:“今日祭祀分为三步,祭山、还火、狩猎。祭山时要走遍五座山包,公子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此时不便藏匿及行刺。”

    “与火相关的祭祀一般朝南进行。代国尚火,那雅尔前夕祭祀时,代王便是立于正中面朝南方请火神。那雅尔大会时,火坛也是摆在会场正中,门户朝南。今日还火,想必亦会取正中面南之方位。是以,还火时公子的位置应当在此处。”

    我用手指点了点山坳空地之南:“狩猎时公子的位置飘移不定、分布广泛。因而我推测,乞伏完会选在还火与狩猎之间这段时间内动手。此时公子的位置相对固定,且地势较低,有一定刺杀条件。”

    我方才说听不懂代语时,霍肆渊脸色大变,我毫不怀疑他准备命人把我这个疯子乱棍轰出营外。这时,霍肆渊的脸色又变了变,走了过来,看着沙盘,面上现出几分认真来:“你说的,有道理。”

    我问道:“将军去过五圣台山,还火之处四十丈内,可有屏障之物?”

    霍肆渊凝神想了片刻,肯定地道:“没有,此地甚为开阔,距四处山体行程最短的也有五六十丈左右。”

    杀伐之事乃他所长,不用点明便知晓了我的意思,又道:“无法埋伏弓箭手。何况三十丈外,弓箭手难以精准射杀,弓箭手在扫荡歼敌时最有效用。若埋伏弓箭手,乞伏完岂不是把自己也赔进去了么?”

    我脑中灵光乍现,想起乞伏立哀挥动斧子的情景,问道:“若埋伏刀斧手呢?”

    霍肆渊托着下巴沉思半晌,指了指山坳之南东西两面山体某处,道:“此处可伏三四百人,此处可伏二三百人,这两处是距离最近的,但也不算短了。高止带了人马在五圣台山南面接应,相距不到二里,公子若遣人前往求援,用不了多久便能赶到。公子身边有二十多名侍卫,其中还有李荃这样的高手,应当不难撑到高止来救。”

    高止在南面接应,刘恕中伏后,定会向南逃,我盯着沙盘,心念一动,指着南面山体,问道:“山上有没有杨树林或者灌木丛?”

    霍肆渊仔细想了想,道:“确然有片枯木林子,但藏不了人。”

    我问道:“若只藏一个人呢?”

    霍肆渊道:“藏一个人倒是可以,但一个人有什么用?”

    我反问:“倘若这个人是莫日根呢?”

    霍肆渊霎时明白了其中利害,脸色一变:“公子有危险!”

    乞伏父子的刺杀计划至此浮出水面:遣五百名刀斧手埋伏在东西两侧,从两侧杀出,迫刘恕向南逃,交手之际,场面混乱,莫日根则寻机放出夺命一箭。

    霍肆渊来回走动,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显见内心天人交战:“可这些都是你猜的!无凭无据!若是真的便罢!若你猜得不准,你可知擅自调动军队是什么罪名?你可知破坏君王祭祀又是什么罪名?”

    我长跪于地,道:“若是不准,我陪将军一起领死。”

    霍肆渊眉头皱了起来:“我要你的命作甚?”

    我望向他,缓缓地道:“恕我直言,将军再骁勇,终究是降将,搏杀疆场挣得再多战功,欲得公子信任,仍是难如登天。可没有公子的信任,将军的仕途能走多远呢?”

    我见他面色松动,朗声道:“此一役,正是将军的翻身之战。”

    霍肆渊仍犹豫不决,我再道:“我军生死,系将军一念之间,请将军速做决断。”

    霍肆渊咬了咬牙:“好,营不能空,前营两千人,可调一千人,你要多少?”

    我略作思索,道:“五百人足矣。”

    我和霍肆渊率五百人,行至五圣台山东南面,弃马潜行,口衔茅草,藏身于高处,果见前下方山腰处隐约埋伏了三百人,皆身披草衣,手持斧头。他们虽行藏隐秘,但我们在高处,自是看得清楚。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一群人从北面山头绕了下来,穿过山坳空地,行至南面。离得太远,我分辨不出各人的面目,但这群人当是刘恕与代王等人无疑。

    我静心沉气,观察着场中的一举一动。还火礼毕,东西两面埋伏的刀斧手尽数冲出,杀向山坳之南。

    霍肆渊起身待动,我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霍肆渊吐掉口中的茅草,急道:“还等什么?”

    我拿开茅草,目光仍紧盯着山坳处,道:“教他们打一会儿。”

    霍肆渊更急了:“若公子有失,岂不坏了事?”

    霍肆渊先前且能理性地分析出刘恕能够坚持到高止前来救援,这时眼见斗争将起,却担忧起刘恕来,着急相救,可见遇事冷静远比理智思考难得多。

    “不妨事,公子扛得住。”我镇定地道了句,目光转向南面,道,“眼下不能出手。乞伏完行刺,与代王无关,现在冲出去,代王便洗脱不了嫌疑。若公子与代王反目,我军的处境会更危险。最要紧的是,晋国此时如与代国成敌对关系,会毁了公子经营多年的心血,乱了公子的大计。”

    霍肆渊疑道:“你怎知此事与代王无关?那个女人满腹坏水、大逆不道,连自己的亲爹都敢杀。”

    我未解释只言片语,只转过头,潜心贯注地看了霍肆渊一眼。

    霍肆渊对上我的目光,少焉将脸别开,道:“好罢,我信你。”

    我问道:“你看得清场中情势么?”

    霍肆渊点了点头:“看得清楚。”

    “如此便好。”我放下心来,嘱咐道,“将军,你见到代王亲自与乞伏完的人交上手后,方可出动。”

    霍肆渊反应迅捷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握紧手里的弓,道:“我潜到南面,解决莫日根。”

    霍肆渊道:“非常危险。”

    我颔首道:“我理会得。”

    霍肆渊不再多言,冲身后一名士兵使了个眼色,令道:“跟上,保护她。”

    那名士兵回道:“是!”

    我二人从后方绕了过去,行至南面,匍匐而前,徐徐接近山腰处的枯木林。

    我身上这把弓,最大射程应超过了三十丈,有效杀伤射程应在二十五丈左右,但我臂力不足,拉不满弓,因故,我必须潜到莫日根二十丈内,方可击杀他。

    我用过的弓都是轻弓,断月最大射程二十丈,赤豹最大射程不到十丈,所以,要在二十丈的距离下射杀目标,对我而言,并不轻松。

    乞伏完埋伏的刀斧手在南面山坡截住刘恕的人马,东南面喊杀声大起,霍肆渊引援兵冲下山坡,与此同时,我离枯木林愈来愈近。

    莫日根这样的神射手必有过人的观察力,在寻常情况下,我断无可能接近他二十丈而不引起他的注意,但意料之外杀出的晋军显然极大程度地扰乱了他的心神,令他忽视了身后。

    随着刘恕的不断靠近,莫日根渐渐拉满了弓,聚精会神地开始瞄准,而此刻,我的弓也对准了他。

    我这一箭,只要射出,令莫日根的位置暴露出来,他便失了刺杀作用。

    但我若射不中他、射不死他,就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莫日根定会先行击杀我。暴露在莫日根的二十丈内,意味着——

    必死。

    我咬紧牙关,抱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之心,放出一箭。

    这一箭稍偏,射在了莫日根的肩膀上,他的胳膊抖了一抖,随即转身、瞄准、放箭,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丝毫停顿。

    那名士兵扑至我身前,莫日根的箭便射在了他身上,劲力之大,竟将他带得凌空飞起,跌出数丈。

    我来不及查看他的伤势,即刻弯弓搭箭,莫日根也再度弯弓搭箭,灵骨长弓不比普通的弓,常人根本拉不动,莫日根拉弦,亦要费些力气。

    是以,第二箭我抢占了先机,一箭穿喉。

    莫日根受了致命伤,箭失了准头,从我头皮上堪堪擦过。

    我只觉头皮发凉,紧接着温热的血灌了下来,糊了我的脸,眼前一片红。

    我随手抹了把脸,回过身去,问道:“你的伤要——”

    当我看清那名士兵的情状,剩下的话再未说出。

    莫日根的箭钉在他头上,直接将他的头颅劈裂成两半,一半连在身上,一半不知去向。

    我怔愣许久,方才找回神识,四处奔走寻觅,终于在十丈外的草丛里,找到了另外半颗头颅。我抱着血肉模糊的半颗头颅,回到他身旁,将他的头拼完整,再用衣服缠住包好。

    “对不起,对不起……死的人本该是我,本该是我……我技艺不精,还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能对付莫日根……”

    我将他的尸身背起,绑在身上,以刀拄地,一步一步朝南走去。

    “你为我受死,我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驮着他,走得极为吃力,汗流成线,气喘如牛,他的尸身数次滑落,我一次次将他重新背起、绑好。

    走了很久,迎面遇到高止领援军而来。高止见了我,横枪迎上,我立时大呼道:“高将军,是我——”

    我旋又醒到自己满脸是血,忙用袖子擦了把脸,高止未认出我来,他身旁一人却道:“黎姑娘?”

    我看向说话之人,见是刘恕的侍卫赵知义,便招呼道:“赵大人。”

    赵知义疑惑地问:“黎姑娘,你怎的会在此处?又怎会伤成这样?”

    我正不知从何处解释起,高止沉声问道:“公子无恙否?”

    我看向高止,回道:“公子应无恙,将军速去支援罢。”

    高止点了点头,留下两名士兵送我回营,便即率人继续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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