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部队由江皋率领,是以诸部文书甚少,刘恕不多时便将之批完。他批完文书后,传唤来魏子羽,吩咐了各项事宜,待其离开,走到软榻旁坐下,看了阿福一眼:“睡了?”

    我“嗯”了一声,他不再说话,只低头看着阿福。额心处尚未结痂的伤口,印在那张俊秀的面庞上,像一匹上好的楚锦被人粗心大意地烧了个破洞,异常刺目,教人疼惜,又教人恼火。

    “公子,代王根本就不怀好意。”在意识到僭越之前,我已如是说道。

    刘恕头也未抬,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我将事情始末仔细理了一遍:万俟瑜瑶入城后规矩守礼,显是有意拉拢梁国贵族,而乞伏完一时兴起,奸污了澄阳公主,又放纵手下士兵胡作非为,定会引起梁国贵族和平民百姓对代国政权的强烈抵触,甚至反抗。这个时候,万俟瑜瑶把姜镇川的首级送给刘恕,定是欲藉此转移梁国民众的注意力,描摹刘恕叛国屠亲、不忠不孝的形象,好教代国从风口浪尖中脱身,至不济,也要拉晋国来挡刀垫背。

    万俟瑜瑶看似待刘恕亲热,可踩踏利用之时,毫不手软,只怕刘恕亦然。

    明明是亲密无间的情人,可却各怀鬼胎,各自算计。

    “你知道她是条毒蛇,为何还要把她揣在怀里?”理智叫嚣着应当就此打住了,可我的嘴巴却自作主张、不受控制地道。

    刘恕抬起头,目光转向我,我望进他幽深的眸子,他的答案已浮出脑海:“她对孤有用。”果不其然,和我所预料的回答一字不差。

    不待我再问,他紧盯着我,问道:“黎墨,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的瞳仁如镜子一般映着我,我的瞳仁亦应如镜子一般映着他,彼此皆看得通透。他挑起了眉梢:“你在……怜惜孤?”

    我撇着嘴反驳道:“呸!难道不是厌恶么?亏我方才还觉得你是好人,眼下又觉得你是坏人,坏得很彻底,没心没肝。人家有用的时候,百般宠爱;人家没用的时候,弃如敝屣。”

    他掐头去尾,滤过坏话,只揪住那半句好话发挥:“哦?方才为何觉得孤是好人?”

    我直视着他,坦然道:“人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公子今日这一跪,却实是伟丈夫的行径。”

    刘恕眯了眸子,学着我的口吻道:“难道不是窝囊么?”

    “公子是真正的强者,胸中自有大格局,无须倚仗什么来展现自己的强大,故而能拿得起、放得下,也才能舍掉所谓的‘脸面身段’,换取更有价值的东西。”

    这番话出于真心,说得恳切,刘恕却置诸一笑,叹道:“你这张嘴呀!你若是孤的臣子,定是个佞臣。孤哪日鬼迷了心窍,少不得要做回听信谄言的昏君。”

    他虽如此说,可笑意在眼底闪烁,显而易见,对这“谄媚之言”受用得很。

    “如今刘珩逃往阗西苟延残喘,梁国名存实亡,梁燕二国素来仇视胡人,该如何选择,梁国士族们心中早已有数,只不过需要一个端得上台面的理由,以保全家族名声罢了。孤今日之所为,是代价最小法子,既不必大肆杀戮,又不必得罪代国。何况,姜镇川是姜家人,孤尚非储君,跪拜于他,不算是扫了天家威严。”刘恕解释道,“若再设法请些有名望的文人动动笔杆子,孤还能落个仁孝之名。”

    我顿觉满腔崇敬之情被他一席话打得七零八落,鸡毛横飞,不由得白眼相待。

    刘恕不恼反笑,打趣道:“不想孤在你心里如此高尚,倒是教孤好生愧疚。”他嘴里说着“愧疚”,可脸上哪有半分愧疚之意,分明一副乐在其中的神情,连作戏都省了。

    我又羞又恼,后悔不迭,对刘恕这个人,真是歹话说不得,好话更说不得。

    他笑眯眯地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按在我头顶上,不轻不重地揉了一揉,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为了你的话,孤竟有些想……”

    他的手略微下移,扣住我的后脑勺,不容分说地向前一按,压着我的额头抵在他肩膀上。他垂下头,热气呼在我耳边,喉中溢出一丝闷笑,敲着我的耳鼓,声如呵气般缥缈:“想做个‘好人’。”

    仿佛知道下一刻我会用力推他一般,他迅速放开了手,退开一步,笑得混账极了。我瞪了他一眼:“这就好比公鸡要下蛋,简直是笑话。”说罢,抱起阿福,快步回屋。

    次日,江皋率兵至凉州,与刘恕会师。晋军、代军各据南北。

    蔡家家主蔡瑱、姜家家主姜北雁至宫门外求见,刘恕亲往迎接,密谈半日。虽不知三人谈论了什么,但离去时,刘恕亲送蔡瑱、姜北雁出宫,蔡姜二人则对刘恕频频行礼,态度恭顺。

    送走蔡姜二人,刘恕又传召江皋,我则请了命,带着阿福去了寿安宫,赖着澄阳公主与我一同照料阿福。

    她话虽不多,但架不住我话多,在我滔滔不绝的东拉西扯下,偶尔也搭上一两句话。有她帮手,我在连日来没日没夜陀螺般连轴转的劳碌生活中缓出一口气,占了她的床,酣畅地睡了一觉。

    对此,澄阳公主全无二话,温衡却心存不满,试图寻找各种理由,委婉地逐我离开。我死皮赖脸装傻充愣只当没听懂,被他逼得急了,便瘪了嘴,委屈地恳求道:“公主,东宫闷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不想回去,想再呆会儿。”

    澄阳公主心软,当即与我站在同一战线上,道:“阿衡,教小墨呆在寿安宫又有何妨?眼下时候也不早了,你索性遣人去趟东宫,同恕儿说一声,今晚小墨和阿福便住我这儿。”

    我闻言大喜,暗暗想道: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囫囵觉了。

    温衡默立半晌,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我和澄阳公主给阿福擦洗了身子,将她放在床榻上,逗弄着她玩耍。阿福挥着小胳膊,蹬着小腿,陪着我们嬉闹,笑得十分开心。

    温衡回来时,在门外站了许久,看了许久,终是轻轻地合上门,退了出去。

    换作任何一个女子经历过澄阳公主的遭遇,恐怕都难以承受。可在她身上,我看不到歇斯底里的疯狂,看不到身陷泥淖的恐惧,看不到钻心剜骨的憎恨。不过两日时间,一切伤痕便被抹了去,如同未曾发生过那样的事。

    她所有的情绪都很淡,淡到无法捕捉,唯有一抹微笑,始终浅浅地浮在面上,就像阳光下的海子,平静又温柔。

    可我隐隐约约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究竟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在寿安宫住了一宿,我一扫萎靡之态,神清气爽,连胃口都好了许多,一口气吃了两碗粥。用罢早膳,我将阿福留在福寿殿,与温衡一道去看望初一。

    待见到初一遍布全身、不计其数的伤口时,我一下子泪涌双目,抽泣出声。初一闻得声响,迟缓地睁开了眼,目光初时混着迷惑和悲伤,旋又恢复了一贯的冷漠,嘴唇动了动,挤出一个字:“吵。”

    温衡抬起手,探向初一额头,她倏地别开脸,道:“不烧了。”

    温衡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又落了下去,按在她额头上。初一拗他不过,闭了眼抿住唇,不动不言。

    温衡拭过体温,又把了脉,自去配药。

    我心中挂念阿福,只小坐片刻,便回福寿殿。本打算回东宫,但想着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不免拖延,用过午膳,小憩一觉,见日头甚毒,且望而却步。待到日落黄昏,澄阳公主留我用膳,我欣然应下,用罢晚膳,与她闲聊了会儿,又给阿福洗了个澡,一来二去,便挨到了入夜时分,于是乎又有了第二宿。

    夜半时候,阿福哭闹得厉害,我抱着她哄了好久,她才抽抽搭搭地睡去,小手攥着我的领口,抓得极紧,我稍将她放下,她便扭来扭去地哼唧起来。我只好坐在床边,坐得一久,睡意全无。

    澄阳公主眠浅,但有动静,便睡不踏实,因而亦起了身,踱步至我身旁坐下。

    她低头看着阿福,忽地轻声道:“恕儿出生在冬月,王嫂不喜他,刚生下他,便在雪地里扔了一夜,好在恕儿命大,吊着一口气活了下来。王兄怕他在宫里被人害死,就将他送到公主府寄养,过周岁后方接了回去。他像阿福这么大的时候,也很喜欢笑,害怕的时候也会这般抓着我的衣领,怎么都不肯松手。”

    我心中一酸,涩声道:“他……”只开了个头,便再说不出话来。

    “恕儿特别聪明,不到五个月的时候,就会呀呀地唤‘姑姑’了。学会的第二个词是‘抱抱’,他喜欢被人抱着,生病发烧的时候,有人抱着他,他就不哭了,再难受也不哭。快周岁的时候,学会说‘好冷’,连他跌倒磕破了腿,也说‘好冷’。王兄接他离开公主府的那天,他学会说‘不要’,那天说了好多、好多次。”

    澄阳公主回忆着往事,喃喃低语:“刘恕,向良,他的名和字也是我取的,还像昨日发生的事一样……可转眼,都变了。”

    她尚是第一次一口气同我说这么多话,仿佛耗尽了全部力气,她说完后,就陷入了长长的沉默中。

    我脑子一热,蓦然问道:“公主,你喜欢桃花么?”

    澄阳公主怔怔地抬首望向窗外,目光悠悠。过了很久,她嫣然一笑,神情恍惚,似醒非醒,似梦非梦。

    “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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