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阳公主暂居寿安宫,温衡守在她身边,寸步未离。
行至福寿殿外,卫兵正要唱礼,刘恕摇手示意,询道:“里面情况如何?”
卫兵回道:“公子昨日离开后,温大人再未踏出过福寿殿半步,也不允人进去。”
刘恕道:“你们都退下罢,到外面守着。”众卫兵行完礼后,退至宫外。
刘恕叩门道:“桓之,开门。”
过得半晌,殿门方缓缓打开,温衡仍穿着昨日那身带血的衣裳,气味着实冲鼻得紧。
刘恕眉头微微蹙眉,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关切:“你怎的把医倌也打发走了?”
倘若不是那日亲眼见过温衡和刘恕发生争执,或许我会一直以为温衡是个脾气好到骨子里根本没有“愤怒”这种情绪的人。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对谁,他面上永远带着风轻云净的笑容,也永远是一副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闲淡模样。
可今日福寿殿的大门打开时,再见到他,人已非昨。
温衡生着一双美丽的桃花眼,眼角深邃,上眼重睑,弧线形如花瓣,收尾处略低于下眼睑的弧线,而眼尾微微上翘。他笑的时候,眸子弯弯如月,眼皮遮住了近半的瞳仁,模糊了黑白,尤显得眼神迷离,似醉非醉。这样的一双眸子,天生便带着几分风流多情。
然而此刻,他大半个身子隐匿在阴影中,脸上照不到光,也没有表情,眸子冰冷而空洞,连这双媚态天成的情眸,都显得格外肃杀、萧索。
温衡并未作答,亦未行礼,只退开了半步,目光落在地面上。
刘恕将门再推开了些,当先而入,回过身对我道:“进来。”
我抬腿迈进殿内,四下环顾,见所有窗户紧闭,因之气流不畅,甚是窒闷,便低头把襁褓的系带解了开来,将阿福上半身敞开,露在外面。
温衡的目光掠过阿福,转过身径自走向主厅左侧的房间:“过来罢。”
我当即追了上去,刘恕合上门后亦跟了来。我将阿福放到床榻上,摊开襁褓,搭了块帕子在她肚子上。温衡俯下身,在她手腕,脖颈处摸了会儿脉,尔后打开药箱,拿出针砭等物,又在她耳后、肚脐、脚背上取了些血,滴入碗中,调了些药剂进去,默不做声地捣鼓起来。
我抱起疼得哭不停的阿福轻哄,一炷香的功夫过后,温衡收了针砭,合上药箱,站起了身,口中飘出一句:“是血竭子。”言罢,便往屋外走去。
我见他半点儿对症下方的意思都没有,更莫提动砭施针,不由心急:“桓之,你既知晓病症,为何要走?难道不该马上治么?”
温衡身形一顿,终未多言,身影转瞬消失在门外。
我不知所措地看向刘恕,他背抵在墙上,头垂得极低,看不清表情。
我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之感,颤声道:“公子,‘血竭子’是什么?”
他沉默不语,过了很长时间,方慢慢地抬起了头,瞳眸中墨色干涸,凝固成块,像没有光泽和水分的石头一样,嵌在惨白的眼白中,瞧着渗人得慌。
“公子……”
他背过身,道了句“走罢”,不待我说完,已快步往殿外行去。我紧跟上前,牵住他的衣袖,不解又不甘地道:“公子,不再问问桓之么?”
他摇了一下头,手扶门闩,正往出走,忽闻得主厅右侧的房间里传来一个温婉优雅的声音。
“恕儿,是你么?”
刘恕放下手,转身行至声音传来的那间屋子门外,道:“姑母,是我。”
屋中人道:“进来坐坐,把孩子也抱过来。”
刘恕回头看向我,颔首示意,我当即走了过去,随他一同入屋。
温衡搀着一个女子自床榻上坐起,在她背后放了一个软垫,令她靠坐在床头,自己则在床榻边跪坐下来,垂首不语。
这女子应当便是澄阳公主了。
她的名号可谓是“响当当”,我在楚国时,带黎砚、赤贯、平安三人溜出紫府去听评人说书,可没少听到“澄阳公主”几个字,梁王都比之不及,不过多是些背地里的臆想和意淫,并非什么好名声。
她年少时因美貌而名动天下,求亲者络绎不绝,可耽到了三十高龄,仍未出嫁,甚至有人揣度梁王对这个亲妹妹心存绮念,这才故意将她圈在凉州,既不出嫁,亦不招婿。再后来,她为救温衡自损羽毛,又斩断青丝立誓此生非温衡不嫁,更是惹来无数非议和抹黑。
算来她如今已近四十,可瞧上去也不过三十出头的模样,虽说是刘恕的姑母,却更像是他的姐姐。
我和刘恕进来后,澄阳公主抬了头,循着脚步声望了过来。
她身着麻衣,短发过耳,不施粉黛,不缀金银,朴素至极,全无一位公主应有的架子。她生得很白,像每日清晨时从绵绵身上挤出来的羊乳,纯白中带着几点露珠。她看着我和刘恕,嘴角噙着一丝丝清浅的笑意,温柔沉默,观之可亲。
“恕儿,给我抱抱孩子。”
刘恕从我怀中抱过阿福,行至近前,俯下身子将阿福交给澄阳公主。她接过阿福抱在怀里,低头看去,柔声道:“这孩子长得真像你,尤其是眼睛。”
刘恕“嗯”了一声,沉默了一忽儿,道:“确然很像。”
澄阳公主问道:“可给她取名字了?”
刘恕道:“不曾。只取了乳名,唤作‘阿福’。”
“阿福……”澄阳公主低低地念了一声,目光在阿福脸上凝了许久,道,“这乳名很好。她生于乱世,身上流着一半晋国的血,亦流着一半梁国的血。昨日晋梁虽为敌,然明日晋人、梁人皆为一国之民;昨日战火,明日炊烟,民之所祈,不过一隅安身立命之所。”
说着,她盱视刘恕:“安栖于纷乱,福伏于祸患,不如将来赐她封号为‘伏福公主’,你觉得如何?”
刘恕与她目光相投,对视片刻,道:“姑母所言是极,我定当谨记在心。”
澄阳公主低了眸,轻轻摸了摸阿福的头:“恕儿,你当了父亲,我真心为你而欢喜。”忆及往事,她唇边的笑意深了些:“当年那个教人心疼的孩子,终是长大了。”
刘恕敛了眸子,默不作声。他和温衡一站一跪,两人都不说话,澄阳公主逗弄着阿福,间或发出几声细细碎碎的笑声,响荡在大殿中。
凭女人的直觉,我能感觉得出:澄阳公主很喜欢孩子,很喜欢阿福。
许是因为她喜欢阿福,我便不由地对她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澄阳公主同阿福玩了会儿,温衡忽道:“漻清,该歇息了。”
澄阳公主面上笑容渐隐,轻叹一声:“阿衡,我不碍事。是了,那位小姑娘受了重伤,你不去瞧瞧她么?”
温衡眸光一凛,眼珠不错地盯着澄阳公主,紧紧抿着颤抖不已的唇。
我见势头不对,忙道:“公子,出来好一会儿了,阿福该饿了。”刘恕顺着台阶而下,道:“姑母,我先回东宫了,改日再来看你。”
“也好。阿衡,你去送送恕儿,再去看看那位小姑娘。正好我也乏了,想睡了。”澄阳公主将阿福还给刘恕,殷殷嘱咐道,“恕儿,得空多带孩子过来。”刘恕点头应下。
甫出福寿殿,温衡便道:“公子,你昨日答应我的事,可有眉目了?”
刘恕沉声道:“眼下办不成,你再耐心等等。”
温衡闭了一下眼,堪堪抹去了眸中难掩的恚恨之色,显见极力克制着爆发的情绪:“倘若公子不便,亦可动用梅坞之力——”
刘恕道:“桓之,要乞伏完的命有很多种法子,暗杀恰是最便宜他的。”
温衡攥紧了拳头,过得良久,又松了开来,眸子里泛着冷冽的寒光:“公子说得对。”他退开两步,俯了身子:“我去看看初一。”
刘恕道:“去罢。”温衡便即告退。
回到东宫后,刘恕换了衣裳,披麻戴孝,着一身素缟,命人捧了姜镇川的首级,出宫去了。
我令人传唤医倌,不知是否我多心,总觉今日东宫众人对我俯首帖耳,态度极为恭谨,颇有点侍奉主子的架势。
医倌到后,我向其询问了关于血竭子的事,他闷思半晌,摇头道不知,我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放他走了,心中不免胡思乱想一番,总不得安宁。
刘恕至晚方归,未知发生何事,但见他额上皮破血流,膝盖以下的裤腿残破不堪,一条一缕地挂在身上,乞丐也似。大吉祥跟在他身后,直抹眼泪,回到德和殿后,即令众内侍服侍他沐浴更衣。
他被人众星捧月地围着,我虽满心疑惑,却寻不到机会与他说话,便退出殿外,询问李荃:“李大人,公子这是怎么了?”
我一提这茬儿,李荃双目倏然红了:“公子、公子……今日从宫门口,十步一跪,跪到了姜家祖祠,还尊称姜镇川为‘舅父’……”
闻得此言,我又惊又愕,心中百味陈杂,一时说不出话来。
从王宫到姜府有四五里路,十步一跪,他岂非磕了上千个头?
怔然回望,德和殿灯火融融,闪耀在这暗夜中,犹如明珠一般,散发永恒不灭的璀璨光辉。我鼻子一酸,两行清泪垂落而下。
晋国新破凉州,他确然需要拉拢梁国贵族以巩固政权。可他本不必如此,因为他有足够的力量施威于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但他偏偏选择了一条对自己而言最迂曲的路,一如当日耽误大军近月行程转移牧野城百姓。
我忽地明白了:他真正的强大之处,不在于洞察秋毫的头脑,诡谲莫测的手段,更不在于加诸身上的外物,而在于那颗不曾因不公遭遇而扭曲,不曾因滔天权势而膨胀,不曾因功业利益而蒙昧,坚毅、慈悲的心。
李荃难抑心绪,忿忿道:“公子何等尊贵,那姜镇川算什么……”
我暗暗抹去眼泪,低声道:“李大人,公子所为,非我等可以妄加揣测指点。”李荃自知失言,立时住了口。
大吉祥出来时,对我弓了身子,道:“姑娘,小殿下醒了,公子唤你进去照看。”我应了声“是”,近殿后,见刘恕抱着呜呜低泣的阿福,笨拙地哄着。
大抵没把小祖宗伺候舒坦,她一通拳打脚踢,哭闹得愈发凶了,刘恕心急之下,更是手忙脚乱,额头上冒出许多汗珠来。
我站在门口未动,杵了会儿,刘恕恼道:“傻站着作甚?还不快过来!”
我轻笑一声:“公子笨手笨脚的模样实在是——”我将“可爱得紧”几个字咽了回去,有胆子想,没胆子说,只道:“十分有趣。”
刘恕扬起眉梢,正待发作,我赶紧接过阿福,道:“系带系得太紧了,裹得也太严实了。”我将阿福放在软榻上,解开系带,把她的胳膊掏了出来:“敞开些不要紧,阿福不喜欢被束着手脚。”
我重新包好阿福后,在她鼻尖儿上轻点了一下,她乐得咯咯而笑。
这招很是奏效,刘恕面色转晴,略扫了我一眼,未再追究,坐回了书案后。我见他要批文书,便道:“公子,我带阿福去偏殿罢。”
刘恕断然拒绝,直截了当地道:“就在这儿待着。”
我不再多言,只轻声哄着阿福,不教她哭闹得太大声。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