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荃回来前,我已将头发整理好,左右各留一簇,遮着脸颊,可饶是如此,他仍心生疑惑,问道:“黎姑娘,你的脸……”
我刻意将脸别向一旁,避开他的目光,搪塞道:“我一出汗便脸红。”
李荃未再多问,行至屋外守着。我忙前忙后地给阿福换了包被,煮了羊乳,已是热得汗流浃背,汗水淌过脸颊时,刺拉拉生疼。
我心中又生郁闷,给阿福喂奶时,不免絮絮道:“小阿福啊,你爹爹可真是个混蛋,处处留情,干娘便可怜了,无辜受累。我跟你说呀,你爹爹这种人就叫作‘花心大萝卜’,你长大了,可千万不能找这样的男子作你的夫君。”
我点了点她的鼻尖:“知道了么?”
阿福咧嘴一笑,我又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还笑哦!”她笑得更欢快了,嘴里发出软软糯糯的一声:“呀……”
过了晌午,刘恕遣人来召。一入德和殿,那盛着人头的盘子犹放在主厅中,我一见之下,心里发毛,又退了出来。李荃往里面瞧了一眼,便知情况,问守门的侍卫道:“公子呢?”
侍卫回道:“公子去送代王了。”
我问道:“李大人可知那首级是谁的?”
李荃道:“梁国大将军姜镇川。”
我心中一凛:梁国的贵族以姜家、蔡家为首,姜镇川与姜太后同族,说起来与刘恕也沾亲带故,算是他的长辈,万俟瑜瑶把姜镇川的首级送给刘恕,恐怕未必安了好心。
我抱着阿福在屋檐下站了片刻,因有些乏,便自去偏殿待着。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但听得推门声和脚步声响起,我歪在床榻上,懒懒地回头看了一眼,嗔道:“手脚轻些,阿福刚睡。”
刘恕放轻了脚步,行至床边坐下,睃了我一眼,眉头微蹙:“脸怎的红肿了?”
不过是挨了几巴掌,我本已将之抛诸脑后。哪知此刻他问起,一时收拾不住情绪,竟比初时更觉酸楚委屈,火气上窜,恼道:“关你何事?”
刘恕挪了过来,身子前倾,捏住我的下颌,左右转动,仔细看了又看,面色陡沉,问道:“谁打的?”
我拍开他的手,心里莫名其妙地更堵、更难受,险些泪涌双目,无名之火亦烧得更旺:“别碰我!”
刘恕面色阴沉,默然良久,道:“陈氏寻你麻烦了?”
我飞快地道:“不是。”
刘恕嗤笑一声,笃定地道:“你每次急于掩饰什么时,说话的语速便会比平常快些,态度也坚决些。”我愣了一下:我是这样的么?连我自己都未曾察觉。
刘恕起身行至殿外,令道:“方渐海,带陈氏来。”
我大惊失色,鞋也不及穿,直奔至他身旁,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刘恕冷声道:“教陈氏看清自己的处境,知道谁才是主子。”
我拉住他的胳膊,轻声道:“公子,是我先顶撞了她几句,她气不过才打了我一下,何况我已经教训过她了,算了罢。”
我心想着:我这般凶悍,陈氏必不敢再来招惹我。可刘恕若因此迁怒于她,她定会怀恨在心,日后少不得给我使绊子。虽说我不惧于她,但到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亦不愿徒惹麻烦。
刘恕拿开我的手,道:“黎墨,这是孤的家事,与你无关。”
他的话像根倒刺一样扎进我心里,我想了又想,他分明没说错半个字,可我为何会觉得如此疼痛呢?我轻飘飘地退开两步,转身回了偏殿,反手将门合上,背倚着门,怔忡呆立。
不知几时,殿外传来方渐海和陈氏的声音,我猝然一惊,回过身将门拉开一条缝,悄然望了出去。
陈氏行至阶下,作了一恭,仰头看向刘恕,满面春风,不胜娇羞欢喜:“公子……”
刘恕打断她的话:“行跪礼。”
陈氏有片刻错愕失神,旋即慢吞吞地跪倒在地,轻咬樱唇,双眸盈泪,委委屈屈、楚楚可怜地看着刘恕。
刘恕面无波澜:“叩首。”
陈氏幽幽低泣,僵了半晌,方叩首跪拜,哽咽道:“妾身参见公子。”
刘恕道:“大吉祥,陈氏礼数不周、以下犯上,念其初犯,故小惩大诫,掌嘴三十下,即刻行刑。”
大吉祥躬身道了句“是”,即命两名内侍上前,一左一右地按住陈氏。
陈氏惊慌失措之下罔顾礼仪,挣扎哭闹,不甘心地大叫道:“公子,你为何如此对我?”
刘恕睨着她,冷冰冰地道:“你当真不知错在何处么?”
陈氏脸色变了几变,凄然道:“公子,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打我……”
刘恕走下台阶,徐徐而行,至陈氏面前,俯低了身子,目光相对,一字字道:“不错。”
陈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眸子,豆大的泪珠从眼眶中滚落,溅碎一地。
“你以前做过的事,既往不咎。自今日起,不要擅自动孤的人,你没有资格。”刘恕说完这句话后,再未看陈氏一眼,转身上了台阶,嘴里吐出两个字,“动手。”
我暗叹一声,关上了门,将所有吵杂的声音隔绝在外。
陈氏性子蛮横,脑子又不大灵光,从前在公子府时,怕是持宠生骄、仗势欺人的事没少干。今日之事,不过是根导火索罢了。
可我与陈氏这梁子,算是彻彻底底地结下了。
陈氏离开后,刘恕令内侍送来些冰块,说是教我敷脸用。我依言用巾帕裹着冰块,敷了个把时辰,脸上红肿果消。我又用多余的冰块做了两杯冰镇葡萄汁,一杯留下自饮,一杯命人送去给刘恕。
至昳晡时,刘恕寻来,彼时阿福刚吃过奶,正清醒着,我抱着她,一边来回踱步,一边东拉西扯。自成约后,我与阿福说话时,便自称“干娘”,后来又觉得“干娘”听着不甚亲切,想了一想,干娘也是娘,索性便以“阿娘”自居。唤起阿福来,更是一口一个“阿娘的小亲亲”、“阿娘的小乖乖”,丝毫不觉脸红。
刘恕闻之,嗤道:“你什么时候成阿福的娘亲了?”
像是怕他抢孩子般,我将阿福抱紧了些,警惕地道:“我都和阿福说好了。”
刘恕挑了挑眉梢:“你要作阿福的娘,问过她爹的意思么?”
我瘪着嘴道:“这是我们娘俩儿的事,跟她爹没关系。”
刘恕一笑置之,未再深究,走到我身边,道:“给孤抱抱。”
我将阿福放进他臂弯,他极不自然地端着两臂,身子绷得直挺挺的,动作看上去很是古怪,阿福哼唧了几声,大为不满。
我轻叹一声,张开双臂,抱住他的臂膀,缓缓收紧,令阿福的身子完完全全地偎进他怀中:“你要这样抱,她才会安心。”
刘恕低头看着阿福,眉宇间冷厉之色尽褪,眸子里柔光轻漾,温暖和煦:“阿福,孤是你爹爹。”
阿福睁着一双纯净清澈的黑眸,平静地望着刘恕,如佛陀般,无悲无喜、无嗔无怒,不染一丝尘埃。
刘恕着迷地与她对视许久,仍舍不得挪开眼。
“阿福,我是你爹爹。”
他重复了一遍,这一次,语气里满满都是骄傲与自豪。
作为回应,阿福痛快地尿了一大泡。刘恕神色微妙地变了一变,盯着阿福道:“你这个臭丫头!”阿福张开小嘴,笑了起来。
“公子,阿福这是在‘宣示主权’。”我笑着道,“那些豹子啊、老虎啊,每占领一个山头,便要各处撒尿,以留下自己的气味,告诉其他的动物,‘这座山头是本大王的,你们这些宵小之辈,谁也别想来侵犯!’”
刘恕微微一笑:“伶牙俐齿。”
“给我罢。”我抱过阿福,给她换包被时,摸了摸她的肚子,有些瘪了,想是再玩一会儿还要吃顿奶才肯老实睡,换好包被,我在她鼻尖上点了点,爱溺地道,“来,小宝贝儿,给阿娘笑一个。”阿福极其配合,咧开嘴开心地笑了。
刘恕道:“你昨日还懵懵懂懂的,今日便将她照料得很好了。”
我自然而然地道:“这是女人的天性和本能呀!”话一出口,猛地意识到我在他面前说这样的话,岂非戳他痛处,一念及此,立时将话锋一转,道:“公子,你瞧阿福长得和你多像。”
刘恕凑了过来,仔细打量着阿福,问道:“你觉着哪里像?”
“眼睛简直一模一样。”我脱口而出,目光在刘恕和阿福脸上逡巡了几个来回,道,“鼻子也像。”
阿福亦是单眼皮,内勾外翘的丹凤眼,浓如墨的瞳仁,配上她那菱形桃心脸,微翘樱桃唇,委实是个天生的美人胚子。
我笑叹道:“阿福长大后定是个大美人,不知要教多少男儿郎心碎。”
刘恕摸了摸自己的鼻梁,沉吟道:“眼睛确然像孤,不过鼻子塌了点儿。”
我白了他一眼,好笑地道:“你嫌弃什么哟,人家还没长开呢!”又道:“公子,你先看着她,我去热碗奶来。”刘恕“嗯”了一声。
过得一阵,我将煮开的羊乳端来,正准备喂阿福时,刘恕忽道:“你抱着她,孤来喂。”
我将碗勺递给他,抱起阿福,在床边坐下。刘恕挨着我坐下,舀了一勺乳汁,吹凉后递到阿福嘴边,小心翼翼地喂进她嘴里,动作一丝不苟,十分耐心。
我心中一动,抬眸望向他:他此刻温情脉脉的模样委实教人感到陌生,可却没有丝毫违和,我隐隐觉得,他本该如此,始终如此。这样想着时,便有种异样的感情融化开来,熨得心底一片柔软。
刘恕有所察觉,垂眸相望,问道:“可是哪里做得不妥?”
我眼角微湿,忙垂了头,轻声道:“公子做得很好。”
刘恕专注地喂完了奶,将碗放在一旁,不着边际地道了句:“大抵不会厌烦。”
我不明所以地问道:“什么?”
刘恕凝目望了我片刻,道:“没什么。”
我见他不说,便不再问,将阿福立着抱起,让她趴在我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她打了个饱嗝,不多时便睡着了。
刘恕站起身道:“孤去换身衣裳,你收拾好到殿外等孤,待会儿去寿安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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