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响,胥审率部而来,翻身下马,行至近前,一齐跪地:“参见公子!”
刘恕关切地问道:“胥卿,左翼情况如何?伤亡几何?俘虏几何?”
胥审道:“回公子,伤亡人数还没来得及清点,俘虏一个没留,全宰了!从马参军受辱,到廖将军枉死,再到那该死的幻蛊,将士们早就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今日杀进内城,可算是狠狠地出了这口恶气!哈哈!真解气!如今正是一扫阴霾,士气大振!”
刘恕一直搭在我腰间的手蓦地捏紧,直掐得我生疼。
我知他此刻表面虽平静无波,内心却已澎湃着滔天浪潮,是以强忍着痛,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胳膊,用袖子挡住他的手。
过得片刻,刘恕缓缓松开了手,一跃下马,行至胥审面前,将他扶了起来,笑道:“好!胥卿快请起,牧野大捷,卿立下汗马功劳,孤当重重嘉赏。”
胥审忙道:“公子谬赞,实不敢当,为国效命,本就是分内之事。”
马蹄声再响,张真闻讯赶来,见礼毕,刘恕将他扶起,问道:“张卿,右翼什么情形?伤亡几何?俘虏几何?”
张真道:“回公子,伤亡约三千人,俘虏约两千人,但将士们怨念太重,便准他们将俘虏杀了泄愤,也……包括降将。”
刘恕又问:“苏徽呢?”
张真道:“回公子,城门破后,苏徽逃往内城,我便带人进去抓了,方才在苏府将苏徽活捉,已命人严加看管。”
刘恕道:“带上来。”
张真道了声“是”,即命人去押苏徽。
我下了马,走到刘恕身旁,小声询道:“公子,我可否同张将军说句话?”
刘恕瞥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我问道:“将军,苏徽的家眷呢?可是一并抓来了?”
张真道:“我赶到苏府的时候,苏府已乱成一团,苏徽的夫人白氏悬梁自尽了,其他姬妾和子女都一并抓来了,只有他的义子苏秀逃脱了。”
我心中大痛,黯然神伤:“多谢将军告知。”
其时,又有一队人马凑来,为首之人见了刘恕,立时下马跪拜:“末将代捷,参见公子。”
刘恕瞧了他半晌,先是一阵恍然,又是一阵疑惑:“你怎会在此地?你家将军呢?”
“回公子的话,将军昨夜奇袭醴泉,大获全胜。”他面色微红,有些羞赧地搔了搔头,“将军说我爹给起的名字吉利,是以教我带六百六十六个人来给公子和军师呐喊助威,顺道报捷。”
此言一出,众将皆露讶色,刘恕略垂了头,了然一笑。
温衡不禁莞尔,打趣道:“那算上你,可不就是六百六十七个人了么?”
“哎呀!”代捷一拍脑门儿,窘迫地道,“我怎么又忘记算自己了!我马上派一个人回去!”说罢,他果真挑了个倒霉蛋,命其自行打道回府。
未过多时,大军临城,梅轻雪乘舆而来,他下了车后,众将皆上前行礼。
梅轻雪看到代捷时,神色微妙地变了一变,问道:“奉德又打发你来‘助威’了?这次是三十三、六十六、九十九、三百三十三、六百六十六,还是九百九百九?”
代捷憨笑道:“将军说了,今次有公子在,不能小家子气了,派了六百六十六个人!”
梅轻雪质疑道:“难道不是六百六十七人么?”
代捷飞红了脸,底气不足地小声狡辩道:“军师,眼下就是六百六十六个人,不信你数数!”
梅轻雪置之一笑,又问起诸将战况及各部情形,高止问及俘虏如何处置时,他问道:“辽远,前锋俘获多少敌寇?”
高止道:“不足三千人。”
梅轻雪没有半分犹豫地道:“杀无赦。”
高止沉默片刻,道:“是!”
话音方落,苏徽便被押了过来,他应是听到了那句“杀无赦”,人像失了魂似的,目光呆滞,瘫痪在地,任人拖行。
士兵将他拖到刘恕和梅轻雪面前,他呆愣许久,忽地失声痛哭,涕泪交错,恳求道:“公子,梅大人,我与庆州、永昌、固安三城刺史相熟,愿往劝降,求你们放过我的老母和妻小,放过牧野城的十万百姓……”
刘恕敛了眸子,漠然而视。
梅轻雪俯低了身子,直视着苏徽的眸子,道:“苏徽,从你辱杀马文阎的那一刻起,你便该料到有今日了。”
苏徽老泪纵横,悔恨不已地道:“我实是受了逆子苏秀的蛊惑啊!我知罪无可赦,劝降三城后,愿以死谢罪,只求你们放过我的家眷,放过无辜的百姓……”
梅轻雪冷笑一声,质问道:“你命人往甘渠河投毒之时,可曾生过半分怜悯苍生之心?”
苏徽闭上双目,泪落不绝,颤不成声:“我……我……”
梅轻雪再问:“倘若今日易地而处,我晋军败落,你会如何对待我等?是侮辱至死?是投毒喂蛊?还是活埋坑杀?”
苏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梅轻雪直起身,令道:“苏徽及苏府上下,杀无赦。”
士兵上前,将苏徽拖了下去。
张真问道:“军师,牧野城百姓如何处置?”
梅轻雪尚未开口,刘恕忽道:“暂扎营城东,守卫城墙,封锁内城,盘点百姓人数,明日一早帐前会议上报。”
张真道:“是!”
众将散去后,梅轻雪方道:“公子——”
刘恕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直言道:“孤知晓后果。俘虏亦是牧野城的百姓,他们或是儿子、或是丈夫、或是父亲,何况我军破城时已造成不可弥补的杀戮和伤害,即使此刻收手,亦无法挽回人心。此时留着百姓随时有暴|乱的祸端,屠城是一劳永逸、永绝后患的法子。”
梅轻雪望向刘恕,二人相视良久,皆是一笑,言止于口,莫逆于心。
梅轻雪未再相劝半句,只道:“公子安心,我来安顿。”
刘恕微微颔首,又道:“醴泉城,算是惊喜么?”
梅轻雪笑道:“牧野、醴泉离得近,交从甚密。梁军有飞星楼,自以为将我军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认定我军的目标就是牧野城,得了眼睛,丢了头脑,实舍本逐末、愚不可及。成于斯、败于斯,公子定早已料到,何来惊?”言罢,他又躬身道:“公子,军中诸事未定,我先告退了。”
扎完营时,夕阳已沉,夜幕初上。
刘恕正与温衡说话,李荃匆匆来报:“公子,方渐海和初一回来了。”
刘恕道:“快传。”
李荃招了招手,方渐海和初一一前一后行来,还未行礼,刘恕便道:“可捉到人了?”
方渐海道:“我和初一追了十多里,还是被他们跑了。那少年武功高得匪夷所思,怕是不在高首领之下,初一还被他打伤了——”
温衡大步上前,急切地询道:“伤到哪儿了?”
初一冷漠地道:“没事,死不了。”
温衡眉头大蹙,不耐与她多费口舌,直接上手去捉她手腕,初一退开两步,恶声恶气地道:“走开,别碰我。”
温衡叹道:“你这丫头怎么——”
未待说完,初一抢道:“你这老头怎么婆婆妈妈的,烦也不烦?”说罢,转过身快步离去。
温衡微一躬身:“公子,我去瞧瞧,便先行告退了。”
刘恕挥了挥手,示意他赶紧走,还不忘挤兑两句:“去罢去罢,你这徒儿,被你惯得愈发不成体统,日后你得反过来唤她一声‘师父’了。”
温衡走后,刘恕亦准备回帐,我追上前,道:“公子,我可否出营一趟?”未待他问起,我补充道:“去苏府。”
刘恕问道:“你认得苏徽的夫人?”
我点了点头:“她是我的一位故友,我想去替她……殓了尸身。”
刘恕略作思索,道:“孤与你一道去。”
李荃和方渐海跟随,一行四人到了苏府,我依着印象,找到了白氏的居处。只见珠帘被扯断,兰花打碎在地,家什烧得焦黑,屋梁上三尺白绫,悬着一具女尸,脸和身体都被火舌舔舐得变了形,狰狞可怖。
“李荃,方渐海,把人放下来。”
李荃和方渐海将白氏的尸身取下时,双双别开了眼,我走上前,用准备好的白绢将她小心包裹起来。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坐在那里。”我指着软榻,失神地道,“隔着珠帘,她坐在那里弹琴。我进来后,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那真是婷婷袅袅,婀娜生姿,她掀起珠帘的时候,那双手竟比珍珠还要白上几分。我还没看清她的脸,心里就想着,这女子一定是极美极美的……”
我看着面前那蚕蛹似的“物体”,怔怔地落下泪来:“她本不是这副模样……”
刘恕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尽快走罢。”
我回过神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李荃和方渐海担着白氏的尸身,来到距大营不远处的河畔,将之火化。
我手捧骨灰,撒于河流,道:“夫人,回家去罢。”转念一想,越国已亡,武林已空,她竟是无家可归,不禁悲从中来,幽幽低泣:“夫人,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这世间根本没有净土……”
刘恕走到我身旁坐下,眉头微蹙:“你怎的这般爱哭?”
我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你还不是一样,爱皱眉头。”
我将骨灰撒尽,望着东流的河水,低声唱道:
“兰烬落、红蕉暗,
屏上紫蝶化飞羽。
只携芳笺看。
三月江南,十里长亭,
年年惹人醉。
酒酣时、意阑珊,
误把云作帆。
闲梦远,故国正春好,
满城飞絮飘似雪。
燕子夕阳里,莺啼芳菲处。
醒来只觉衣单。
千里江山,万顷烟波,
何处望,月照孤影长。
甘渠苦渡,来去皆是无情人。”
唱罢,喃喃念着那句“甘渠苦渡,来去皆是无情人”,又是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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