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佐运用燃料的经验尚浅,机关床弩的草图改来改去,始终无法定稿。转眼半个月过去,机关云梯车、临冲、投石车皆已进入制造阶段,而机关床弩连图纸都未画好。郭辅愈等愈焦急,日日来催。
经过一番推敲斟酌商量,我和高佐选定了最终方案。
将弩|箭分为三截;末截与中间截接口处各嵌火石,以旋转机关相连,弩|箭高速运转时,机关启动,末截旋转速度逐渐增大,直至擦着火石,点燃中间截中的燃料,末截脱落;中间截中燃料点燃时释放的热力转为动力,推进端截继续前进,中间截燃尽后脱落;端截接口处以金属片蓄热,端截达到最大射程、或遭遇强烈碰撞后,所蓄热量将端截尖端中的大量燃料引燃,使得端截瞬间炸裂,造成伤害。
是日,高佐将弩|箭按比例缩小后,固定在地上,模拟场景,以采集数据。
手动启动机关后,末截越转越快,火石摩擦,激得火星四溅。他握着笔和竹简,一面目不转睛地观察,一面运笔如飞地记录。
中间截燃烧了大半时,他蓦地走上前,似乎想观察得更仔细。我大惊失色,无暇多想,直接合身扑了过去,将他摁倒在地,紧接着耳边便传来一声大响,震得地面都颤了起来。
高佐脸色倏然变得惨白,瞪大了眸子,说不出话来。
我回过头,唯见断裂的铁索和扬起的灰尘。
过得半晌,高佐方回过了神,颤声道:“老师,我……”
我想到他方才险些遭难,仍觉心惊肉跳,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再三提醒过你非常危险,你为何还要上前?不要命了?”
高佐怔忡地道:“我不知道会如此……”
接下来的几日,又试验了数次,高佐方才计算出了精准的数据,绘制出了机关炮弩|的图纸。
此时,距交工期只剩五日。工事部一齐开动,日夜不休,终是赶在最后一日造出了十架机关炮弩。
我心中竟无多少喜悦,只觉累极,想睡上三日三夜。
这愿望未能实现,验收完后,梅轻雪当日即令大军拔营北上,屯于牧野城下。
而城墙上,守军已做好防御工事,严阵以待,大战一触即发。
次日卯时,晋国大军出动,盾兵列成一排,立于队伍正前方。
高佐拿出准备好的地图,经过一夜严密计算,选出了十个采放点,他对照着地图,将采放点圈了出来,并在中心划上十字。做好准备工作后,高佐对郭辅点头示意,郭辅当即令工事兵搬出机关炮弩,一一置于采放点上。
高佐逐个将每架机关炮弩调整至精确计算出的角度,再次对郭辅点头示意。
郭辅令工事兵搬出投石车、临冲。待投石车和临冲准备就绪后,他又令道:“机关云梯车,准备待令!”
一声令下,三辆机关云梯车缓缓启动,行至队列中。
郭辅行至帅台正下方,朗声汇报道:“报军师,攻城器械已全部就位待命!”
号角声响,大军缓动而行,列成方阵,秩序井然。
张真从队列间隙中驱马而来,至梅轻雪身前,翻身下马,沉声道:“报军师,右翼两万人马,已就位待命!”
胥审亦驰骋而来,长声道:“报军师,左翼两万人马,已就位待命!”
高止疾奔而来:“报军师,前锋一万人马,已就位待命!”
韩仪列众而出:“报军师,中坚三万人马,已就位待命!”
梅轻雪道:“诸位将军请归位,听我号令。”
众人齐声道“是”,依序回到各自的队列中,听候指令。
我和李荃、方渐海等从属跟在刘恕身后,位于帅台左下方,将帅台上的情形瞧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纳罕:怎的只出动了八万人马,还有两万人马去哪里了?
鼓号一响,全军立定,发出“哈”“哈”两声低喝,庄严肃穆。
鼓号二响,高止喝道:“全体盾兵,准备——”
盾兵立定,以盾牌点地两次,齐声低喝,再以盾牌点地两次。
高止又喝道:“弓兵一、二、三卒,准备——”
三卒弓兵出列,跟在盾兵身后。
鼓号三响,高止拔剑喝道:“出击——”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盾兵缓缓压向城墙,弓兵跟在其后,扬弓拉箭。
双方箭雨往来,高止又令四、五、六三卒弓兵轮替,持续攻击。
鼓声连作,郭辅疾奔而前,指挥道:“机关炮弩准备!”
我踮起脚尖,紧张得望向前方,心扑通扑通地快跳出了嗓子眼。
郭辅喝道:“一号、二号,射!”
两架机关炮弩同时启动,两声轰鸣,响彻大地,弩|箭划过天际,拖着火尾,宛如两条狂暴凶残的龙,张着喷火的血口,对准牧野城的心脏,冷酷无情地咬了下去。
郭辅继续喝道:“三号、四号,射!”
郭辅再喝道:“五号、六号,射!”
接连六声巨响,地动山摇,虽不能亲眼目睹,可牧野城刹那间腾起的白烟,翻滚的火焰、飞扬的尘土,已深刻而清晰地昭示着此刻城中惊心动魄的景况。
鼓号声齐响连作,高止率先锋部队冲击,两翼各出动一万步兵,左右相随,紧跟其后。
投石车十发齐放,攻击城墙,随即三辆机关云梯车加速前进,一路猛冲,排弩连放,势不可当。
梅轻雪负手立于帅台上,观察着战况。
待机关云梯车攻至城下,梅轻雪道:“韩仪,补上一万。”
韩仪道:“是!”转过身喝令道:“一师听令,全体出列!”
脚步声响起,士兵们从队列间隙中齐整有序地小跑到队伍前方集合站定。
韩仪道:“出击——”
一万人马,气势如虹地杀进战场,将战事推上了高潮,进入了白热化阶段。
一时之间,风声夹着喊杀,席卷四方,沙尘裹着血肉,遮天蔽日。
正午,前方探报传来。
“报——”
“高将军登上城墙!”
炽烈的阳光照在梅轻雪身上,他微阖着双目,额间汗水涔涔,冷静镇定地指挥道:“鼓作七下,出动临冲。”言罢,他走下帅台,坐入三乘肩舆中。
申末之交,探报再传。
“报——”
“牧野城东门攻破!”
我唯觉错愕:东门?旋即了然,这大抵又是梅轻雪设下的计策:在南门大举进兵,正面硬攻,诱敌军将兵力押在南门,却出奇兵,趁其无备,偷袭东门。
前线捷报再传。
“报——”
“牧野城南门攻破!”
梅轻雪即令大军前行,刘恕又令传讯兵传令封锁内城。传讯兵返回复命,却道:“回公子,我军已攻入内城。”
刘恕眉头紧蹙,蓦地一夹马腹,疾驰而前,往牧野城方向去了。
李荃大呼一声“公子”,抢过一匹马,急急追了上去。
方渐海从骑兵队借了匹马,行至我身旁时,伸出手道:“黎姑娘,快来。”我抓着他的手,借力跃上马背,他一手攥住我的胳膊,一手攥住缰绳,策马前行,亦去追刘恕。
行至牧野城门外,唯见残兵断戈,遍地尸首,却不见半个活人。
李荃握剑在手,将刘恕护住,警惕地四下张望。方渐海亦拔出长剑,跟了上去,护在刘恕身旁。
往城中走了一阵,方闻得人声,遥遥望见高止来回奔走,再三喝令:“前锋将士听令,原地不动!不得擅入内城!前锋将士听令,原地不动!不得擅入内城!”
刘恕策马驱前,喝道:“高止!”
高止闻声,疾奔而来,扑跪于地:“公子!”他身上的战袍已被血染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亦满是血污,颇为骇人。待抬起头,见刘恕身后竟只跟着三人时,他倏地色变,大声令道:“前锋将士听令,保护公子!保护公子!”
两千多名士兵立时奔至刘恕身后,持戈站定。
刘恕跃下马,将高止扶起,问道:“怎么回事?人呢?”见刘恕下马,李荃和方渐海亦下了马。
高止双目通红,道:“将士们都杀红了眼,全杀到内城去了,根本拦不住。攻上城墙时,便有许多人嚷着要把牧野城杀个鸡犬不留,以报仇雪恨。”
刘恕沉声问道:“张真和胥审呢?”
高止道:“公子命令传来时,二位将军已带兵冲进内城了。”
刘恕阴沉着脸,回身上马,道:“随孤进城。”
李荃面色陡变,拦在马前:“城中混乱,公子不可涉险!”
刘恕冷声道:“让开。”
李荃无法,只得退开。刘恕一扬鞭,当先而去,我驱马跟了上去,与他并肩而行。李荃、方渐海、高止及众兵将皆跟随在后。
一入内城,满目狼藉。
坍塌的屋舍、烧着的商铺、死去的妇孺、温热的血液、入耳的哭喊,一幕一幕,都在见证着这场尚未结束的烧杀掳掠的暴行。
罪恶像打翻的染缸,将牧野城浸染成了鲜艳而刺目的红,所有行走其中的人,都被搅碎成了肉末,再也没有原本的面目和色彩。
刘恕攥着缰绳缓步而行,紧紧抿着唇,眸子里是无法掩去的伤恸之色。
高止大声道:“传讯兵何在?”
两名士兵列众而出,齐声道:“请将军指示。”
高止令道:“即刻知会两翼军团,公子入城,速来护驾。”
“是!”
刘恕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子里已没了任何情绪:“高止,苏徽可捉住了?”
“破城后苏徽逃回内城,张将军已去苏府抓人了,尚未有消息。”高止顿了一顿,道,“不过,从俘虏口中探知,今次守城战,指挥之人并非苏徽,而是其义子苏秀。”
刘恕沉吟道:“苏秀,难道是……”
突然,耳边破风声大作,我抬起头,只见无数飞镖从天而降,以及一双此生都无法忘却的、充满了怨毒和恨意的眸子。
“两姓狗贼!还我爹爹命来——”
满天飞镖并未把我扎成刺猬。
眼前一暗,后背一沉,一具身躯将我压倒,挤在马背与他的胸膛之间。
虽无法回头看到他,可钻进鼻端的气息、紧贴皮肤的温度,都教我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他是谁,心里无法不被震惊占据,甚至远远盖过了此刻本应有的恐惧。
马臀中镖,马受了惊,撒蹄狂奔。
刘恕一手挥着披风挡开飞镖,一手抓着缰绳控制马匹,伏低身子,略显急促紊乱的呼吸扑在我头顶上,激得头皮一阵阵发麻。
李荃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疾驰追上,在身后大呼道:“公子,接着!”
刘恕扔了披风,接住李荃抛过来的缰绳,搂住我的腰,沉声道:“抓紧孤。”
我依言抱紧他的胳膊,他在马腹间用力一蹬,借力腾空,跨上李荃牵来的马,再跑出一段路,收缰勒马,回过身问道:“刺客呢?”
李荃亦勒住了马,回道:“刺客腹部吃了一剑,受伤颇重,却被一个武功高强的少年救走了,方渐海和初一去追了,他们应是跑不远。”
刘恕又问道:“刺客是什么人?”
李荃道:“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身份不明。”
我插话道:“她是非衍的女儿,名唤‘非悯’。”
说话间,温衡策马而来,行至刘恕身旁,道:“伸手。”
刘恕摇头道:“没中招。”
温衡面色凝重地重复了一遍:“伸手。”
刘恕伸出了手,温衡仔仔细细地把了脉后,方舒了口气,道:“公子,方才那位小姑娘,便是害死廖丰将军、坑杀我军三万将士的元凶,幻蛊的炼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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