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审道:“公子,我同廖将军依计偷袭牧野城南门,可谁知梁贼竟早已备好火油沸汤礌石,装好床弩,张满弓箭,就像是等着我军送上门儿一样!我军只带了抓钩和弓箭,全无还手之力,死伤惨重,廖将军勇往直前,不肯退却,险些……”
刘恕看向张真,问道:“西门什么情况?”
张真道:“亦是如此。我军伏于树林草从中,一路潜行,并未引起城墙守卫注意。哪知潜至城下时,城墙上突然冒出五六千守军来。我见情势不对,知事已败露,即令撤退,饶是如此,仍损了千余人。”
“五六千人?”刘恕眸中掠过一抹惊疑之色,“你可瞧清楚了?”
张真道:“瞧清楚了。”
高止亦道:“公子,西门确有五六千守军。”
刘恕转过头看向胥审:“南门有多少守军?”
胥审道:“不下五千人。”
气氛陡然沉重,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令人窒息,疑虑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我心中一凛:牧野城守军统共一万两千人,今夜西门五六千,南门五六千,牧野城守将敢如此布阵,只有一个原因,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晋军的全盘计划!
梅轻雪素来谨慎。当日行动,必于当日帐前会议上调遣;有时会在行动前数个时辰间紧急召开临时会议调遣;有时甚至会即时调遣。
此番晋军渡江偷袭港口,他便藏了半个月,反借细作之口,施障眼之法。渡江行动前不到半日,方急召众将颁布将令。此等效率,待细作拿到情报,也无法及时送达敌营。今夜偷袭牧野城,亦是这般。
假若晋军中有内鬼,内鬼必定是晋军的高级将领,也就是张真、廖丰、胥审、高止四人中的一个,如此方说得通。
可若他们四人中有内鬼,梁军又怎会丢了港口呢?如此又说不通了。
莫非这是梁军上演的一出“诱敌深入”的戏码?以七千将士为饵,代价委实不小,梁军谋的——难道是刘恕?
一念及此,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指尖和齿关一齐颤了起来。
这时,士兵忽报:“公子,军师回来了。”
刘恕亲自迎了出去,待见到梅轻雪后,低声询道:“你没事罢?”
梅轻雪笑道:“有劳公子挂念,无妨。”
刘恕面上未现丝毫不豫之色,淡笑着道:“今夜人困马乏,军师若无安排,便教众卿下去歇息罢。”
梅轻雪颔首道:“我已在各处要塞安顿好了侦查和防御人手,可保万无一失。关子口有不少屋舍,诸位将军且好生歇息一宿。房将军已率三千援军登岸,一个时辰内便至,粮草物资明日一早可到。”
我不由松了口气:方才还忐忑不安的心竟瞬间平静了下来,梅轻雪身上实是有种魔力。仿佛有他在,所有的困难都能迎刃而解,所有的危机都能化险为夷。
待众将散去,梅轻雪忽道:“公子不必多虑,我军将领,绝无奸细。”
刘恕面色微变,眸中风云变幻,定定地看了梅轻雪许久,终是轻轻地呼出一口气,眉头却锁着:“孤亦作此想。张真、廖丰、胥审从军多年,亲眷皆在晋国。高止更不必说,其父跟了大王几十年,位列一品,高家更是承袭公爵。何况如今晋国占据上风,于公于私,他们都没有立场背叛孤。”
“公子所言是极。还有一点,我军值溃败之际,后援不济,粮草物资匮乏至极,可敌军却未趁胜追击。可见,他们不知我军虚实,更不知公子随行,否则怎会白白放过这等扭转乾坤的机会?”梅轻雪说到此处,淡淡一笑,“现在,他们已没有机会了。”
刘恕凝神不语,眉宇仍锁着。
“公子,梁军洞察我军行动之事,确然疑点重重,我还需细细思量。眼下我弱彼强,万不可内讧。我已命人打扫了东面的屋子,公子可前往休息。”
梅轻雪言罢,躬身而退。
是夜,刘恕倚在几上,未曾阖眼,眼底浮了青,瞧着很是憔悴。
刘恕及其从属挤在一个小院落里,自也不会特意给我腾出一间屋子来。只主屋还算宽敞,我给他铺好了床后,便裹着一床被子,在外间挑了块干净的地方躺了下来。虽已倦极,可他端坐一旁,我哪睡得下,因道:“公子,床铺好了,去睡罢,养足精神才能应对敌人呀!”
刘恕转过头来,目光飘忽游移,虽看着我,却似没看到我:“你睡罢,我睡不着。”
我知他此刻忧心忡忡,顾虑未消,全无半点心思在旁的事上,怎能入睡?便试图插科打诨分散他的注意力,笑道:“公子,我给你讲个笑话罢?”
刘恕冷淡地道:“不想听。”
我维持笑脸:“那我给你讲个故事,或者唱个小曲儿?”
刘恕反应更加冷淡:“不听。”
我笑得脸颊有些发酸:“公子,我的命其实挺坎坷的,头骨尽碎、失去记忆、身中绝毒,还被人用刀捅了心窝子,死了几天,身体都腐烂了,结果又活了。我觉得我不会死在这里。”顿了顿,轻声道:“公子也不会,军师也不会。你们,注定是要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刘恕微微蹙眉:“这些事怎的没听桓之同我说起?中甚绝毒?谁刺杀你?”
我苦哈哈地咧嘴笑道:“公子,莫揭人伤疤,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刘恕起身行至我身旁,蹲了下来,仍是一副冷淡之色:“去床榻上睡。”
我攥紧被角,谨小慎微地道:“不必了,睡在此处就很好。公子若是嫌我碍眼,我在门外站一宿也可以。”
刘恕鼻端溢出一丝轻哼,二话不说地将我和被子一同卷入怀中,大步走入里间,扔到床榻上,嗤笑道:“放心,孤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他特意咬重了“别人的女人”几个字,撂下话后,扬长而去。
我揉着撞得生疼的脑袋,嘟嘟囔囔了几句,便浑浑沌沌地睡了过去。
往事纷至沓来,竟梦到了拓跋飞。梦里我们吃了两碗排骨面,然后乐颠颠地去苏府听白氏唱曲,听得心满意足,再跃上飞星楼晒月亮,聊理想,好不惬意。
好梦戛然而止,我倏然冻醒,惊坐而起,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心下暗暗纳罕:怎的无缘无故地梦到拓跋飞了?再躺下去时,却已全无睡意。
他曾言不愿做将军,可如今却成了代国的一员大将。思及此,我不禁生出几分人生无常之感慨。
我犹记得,在飞星楼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说起自己的梦想时,眸子里璀璨的辉光。我亦记得,在飞星楼上,那种俯首望去、山河皆在脚下的,超脱红尘之外的缥缈之感。
我忽地一愣,旋又惊坐而起,大呼:“向良——”
无人应答。
我匆忙之下,鞋也顾不得穿,飞奔而出,四下呼唤:“向良,你在哪里?向良——”
“嘎吱”一声响,刘恕从一旁的屋子里走了出来。李荃紧跟其后,主仆俩眼圈皆发青,显然都未睡下。
刘恕不悦地道:“大半夜嚷嚷甚么?”
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将上去,激动之下忘了形,抓住他的手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刘恕略垂了眸子:“知道了什么?”
我心中激荡难平,兴奋地几乎要跳了起来:“当然是知道了梁军对我军动向了若指掌的原因!”
刘恕抬了眸子,颇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道:“回屋说,莫着凉了。”说着,反手攥紧我的手,回到屋后方松了开来:“说罢。”
我问道:“公子可听说过‘飞星楼’?”
刘恕凝神思索半晌,方道:“似乎有些印象。”
我咽口唾沫润了润喉,道:“牧野城在前朝时名为‘甘水城’,与‘醴泉城’相互辉映。甘水城坐落在一片旷野中,到夏季时,常常可见流星雨。前朝一位帝王爱极了这旷野流星的奇景,便在甘水城正中修了飞星楼,以作观星之用,并将甘水城更名为‘牧野城’。”
“如此一说,孤倒是想起来了。”刘恕露出一副恍然之色,又不解地道,“只是飞星楼废弃已有百年,早湮没在历史中,你突然提起它作甚?”
我以十万分之认真道:“公子,我曾上飞星楼之巅,站在飞星楼上,视野极佳,城外方圆数里,皆可瞧得一清二楚。若牧野城守将以飞星楼为指挥台,我军一旦进入视线范围,不论如何藏匿,都躲不过飞星楼上那双眼睛!”
刘恕怔了一怔,忽大声喝道:“李荃,速传军师!”
李荃在门外应道:“是!”未过片刻,却又折返:“公子,军师道有急事求见,自己来了。”
刘恕快步上前,拉开了门,迎梅轻雪入内,梅轻雪直截了当地道:“公子,我想出梁军为何能洞察我军行动了。”
刘恕哈哈大笑,道:“你说说看。”
梅轻雪道:“我方才翻阅史料时发现,周政王十六年,政王在当时还名为‘甘水城’的牧野城历时十二年,耗资无数,修起了一座号称九层的高楼,名为‘飞星楼’。若飞星楼当真有九层之高,且未曾坍塌,苏徽定是登上此楼,以之为瞭望台,指挥全军作战。”
我呆呆地道:“军师,你实在是太神了……”
梅轻雪微微一笑,礼貌地回道:“姑娘谬赞了。”
刘恕叹了口气:“苏徽此人,孤见过一次,甚是平庸,不想胸中竟有此等谋略,是孤看走眼了。以飞星楼为眼,妙!太妙了!”
“确然教人未曾意料,十分精彩。”梅轻雪不吝赞道,“不过,彼之所长,亦彼之所短。太过依赖飞星楼,反而会失了判断。战场上情势瞬息万变,双眼所能看到的,毕竟有限。”
刘恕舒了口气:“实不相瞒,此刻孤心里舒坦多了。”
梅轻雪道:“公子,牧野城既有飞星楼,则敌暗我明,于我不利,不宜冒进,如何攻城,还须另谋对策。”
刘恕道:“理应如此。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梅轻雪离开后,刘恕眯了眸子看着我,笑道:“黎墨,你真是孤的福星。”
我忽觉男人也是一种善变的生物,明明前不久,他还一副恨不得摔死我的态度,此时却又“柔情蜜意”地说起了“甜言蜜语”。
对此,我有样学样,回以一声轻哼。
刘恕唇角轻扬:“呦,胆子越来越大了嘛!”
我一笑置之,叹道:“我方才梦到以前登上飞星楼的情景,福至心灵,这才想到……军师翻阅史料,见几行字,便能推测出来,委实厉害。”
刘恕道:“梅轻雪确然是个军事奇才。”
我抬头看向他,问道:“公子,世人说他是雪神下凡,你信么?”
刘恕道:“孤从不信鬼神。”
我不由动容:在天子祭祀都要行三跪九叩之礼的时代,刘恕此言若传了出去,即使被扣上“大逆不道”的罪名也毫不稀奇。
可他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便也壮了胆子,道:“公子,军师先天患了一种罕见的病,名为‘白化病’。他非但不是神,还是一个比常人更脆弱的人,一生都要忍受着常人无法体会的病痛折磨。这世上哪有神,有的无非是比常人努力百倍、千倍的人罢了。”
刘恕凝了我许久,许久,方问道:“此病可有医治之法?”
“绝症”二字只在心中转了一转,终未说出口,我轻轻摇了摇头:“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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