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地道:“梁王未立,梁国必定内斗激烈。但公子既破龙城,势不可当,梁国此时反会一致对外,用不了多久,便可集结兵马迎击。我军粮草虽不济,但兵力上有优势,实宜快不宜慢,即使强攻,也比围困要好。”

    刘恕敛眸不语,我知押中了他的心思,试探地道:“军师智计无双,我尚且能想明白的道理,他又怎会不明白?我觉得……他定已有妙策,公子若心存疑虑,何不直接去问他呢?”

    刘恕未置可否,只道:“时候不早了,你也下去罢。”

    我起身道:“那我先走了,公子也请早些歇息罢。”

    转身之际,刘恕端起桌上那碗粥,道:“拿去喝罢,凉了,在火炉上煨煨。”

    我接过碗,粥已凉,心正温,轻声道:“公子美意,却之不恭,我便笑纳了。”

    次日,梅轻雪按兵不发,只教士兵们于城外叫骂,似攻城不得,情急无奈,欲激敌出城一战。铁牧自是不上当,也不似初时隐忍,反令士兵们于城头回骂。

    “哦?骂了什么?”

    此时帐前会议未散,众将齐聚,传讯兵实时传报军情,梅轻雪因问及战况,如是道。

    传讯兵道:“梁人骂军师是半死病夫,还骂公子是……”

    刘恕见他犹豫,宽言道:“但说无妨。”

    传讯兵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叩首再三,方道:“骂公子是双姓杂种。”

    此言一出,军帐中登时炸开了锅。

    “老子这就去宰了这帮狗东西!”廖丰怒发冲冠,当先道,“军师,都到这步田地了仍不打,还等什么?”

    众皆怒而附议。

    “岂有此理!”梅轻雪拍桌而起,众皆以为他终于肯出手了,岂料他只不咸不淡地道了句,“加派人手,再去骂。”不待众人复议,直截了当地道:“散会。”

    廖丰正在气头上,暴跳如雷,江皋见状,急忙上前,按住他的膀子,将他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众人见状,各自散去。

    独刘恕端坐如钟,迟迟不走,待帐中无旁人,梅轻雪了然一笑,道:“公子可是心有疑惑?”

    刘恕亦不避讳,直言道:“梅卿可解孤之所忧?”

    梅轻雪起身道:“请公子移驾,随我去个地方。”

    一个时辰后,我们行至褚良山上的一处山头。

    梅轻雪指向西北方向,道:“公子请看,那便是丹阳城。”

    丹阳城夹在甘渠河与褚良山之间,站在此处,正可俯瞰全貌。

    梅轻雪如数家珍地道:“丹阳城占地两千六百亩,城墙长一千七百丈,高两丈,分为两层,外为水城,内为土城,皆完好无损。”

    他略作停顿,道:“假使不考虑地形因素,则平均每丈城墙配三名守卫,五千一百人即可将之守得滴水不漏。而丹阳城正北、东北、西北三处,因有甘渠天堑,共有七百丈城墙只需每五丈配一名守卫足矣。是以,若将地形因素算计在内,再算上轮值,则六千二百四十名守卫即可守城。故丹阳守军虽只一万,却已足备。我军虽众,而在实际交锋中,进攻之效率,却不及彼防御之效率。这也就是前几日我军攻城,消耗近两倍于彼而无功的原因,公子可明白我的意思?”

    刘恕思索片刻,沉声问道:“若是强攻呢?”

    梅轻雪道:“强攻之转机便在将守军消耗到不足以持续补缺之时,亦即城墙守卫不足三千一百二十人之时。若要强攻,有两个法子。其一,分别攻击东、西、南三处城门;其二,全力进攻南面城墙和城门。第一个法子,因我军攻城器械不足,尚有难度,暂不予考虑。若采取第二个法子,照我前几日试探的结果来推算,损耗兵力应在一万两千至一万八千之间,历时十二至十五个时辰,统共需三至四日,多则五日。”

    我听得瞠目结舌,刘恕则眉头深锁,陷入了沉思。

    梅轻雪转过身,眸子里光芒四射,炽如当空红日:“公子,我不但要给你丹阳城,还要给你三百万石粮草。”

    我震骇地看向梅轻雪,如视鬼神,失声惊道:“哪来的三百万石粮草?”话一出口,方知失态,忙垂头不语,佯作未曾发生任何事。

    梅轻雪笑了一笑,解释道:“龙城为梁国西南军事重镇,丹阳因其地利,向为龙城之粮仓。历史上,龙城共经历过两场大型战争,上百场小型战争。因之,龙城常驻守军三万;战时,人数则增至五万、甚至八万。秦国大将赵龚曾围龙城三年而不得破,丹阳之储备,由此可以大略估算。加上其本身的消耗,丹阳城至少屯粮三百万石。攻破龙城后,我从俘虏口中所探之情报,亦证实了此事不虚。”

    刘恕凝重地道:“铁牧愚勇,死尚不惧,如何会把粮草留给我军?”

    “正是。若是强攻,铁牧见丹阳不保,必定会放火烧粮仓。莫说三五日,一日则粮尽矣。”刘恕闻言,面色愈发凝重,梅轻雪又道,“公子,若两个时辰内能攻破城门,打铁牧一个措手不及,则粮草可得。”

    “两个时辰?”刘恕凝神细思,转过头看向梅轻雪,缓缓道,“除非里应外合,否则绝无可能。”

    “正是。”梅轻雪颔首道,“如今甘渠河正值冰融之期,河面不稳,大军不能行,是以城北守卫最为稀松。若遣十名武艺高强之人,从褚良山潜行至丹阳城北,趁夜偷上城墙,在城中放一把火,则事可成。”

    刘恕眉头紧蹙,道:“丹阳城墙不算高,高手摸黑翻墙倒也不难,但未准备大量的火油等物,即使放了火,敌军发现后,拆几排房子也就熄了,恐怕难以烧起来,岂不是白白折损了人才?何况,若是烧到了粮草……”

    梅轻雪抬起头,望向茫茫天宇,悠悠道:“公子,世间有许多事,人力不能为,而天能为之。”

    刘恕疑惑道:“何解?”

    梅轻雪忽而一笑,浑不着边际地道了句:“公子,你可感觉到风里的一丝暖意了?”

    刘恕疑惑更甚,沉默半晌,道:“梅卿,你方才说,不但要给孤丹阳城,还要给孤三百万石粮草,可是认真的?”

    梅轻雪迎着刘恕的目光望了过去,道:“敢立军令状。”

    良久,刘恕沉声道:“孤信你。”

    回营后,刘恕进帐时,忽地顿了脚步,偏了头问道:“你觉得暖和么?”

    我裹紧披风,忠实地向他描述了自己的切身感受:“虽说雪停了有些日子了,可还是冷,很冷,非常冷,特别冷。”

    刘恕唇角极轻极快地弯了一下,转瞬之间,又复严肃:“冷就多穿点儿,梁国可不比楚国。”言罢,掀帘进了帐。

    未时之间,梅轻雪着人来请,刘恕至军帐中,除梅轻雪外,并无旁人。

    刘恕甫坐定,高止便到,依次向二人行了一礼,问道:“军师传唤止,可是有何吩咐?”

    梅轻雪道:“高将军可想立功?”

    高止当即道:“想!”

    梅轻雪道:“如此,我送你大功一件。辽远,且上前来。”

    高止前行数步后站定,梅轻雪将一幅地图在长几上铺展开来,地图上密密麻麻,画的乃是丹阳城的布局图。

    梅轻雪指着地图道:“辽远,我已从传讯营挑了十位身手矫健之人,你即刻出发,带领他们沿褚良山绕行至城北,我军今夜将在城南攻城,你闻得鼓号声响,便从此处偷上城墙,混入内城。城墙守卫点、外城巡防路线、轮值时辰,我皆已在地图上标注清楚,届时你可权宜行事。”

    高止点了点头,梅轻雪继续道:“城北临近港口,一入丰易门,便为货物仓储之地,你看,就是此处。”高止顺着梅轻雪所指之处看去,颔首以示知晓。

    “再往西南行走两百步,是城中最大的集市区,此处商铺林立,屋舍密集。集市以南,由西向东,依次为织造司、船舶司、盐司、刺史府和巫祠。巫祠之南,为粮仓之所在。”梅轻雪讲述至此处,顿了一顿,郑重地道,“辽远,我接下来所说的每一个字,你都务必牢记在心,不得有半分疏漏。”

    高止正色道:“我必谨遵军师之令!”

    梅轻雪道:“你混入内城后,须先在货仓区和集市区放火,放火之处,我已在地图上圈了出来。我见烟起后,击急鼓为号,你潜至织造司,放火烧其仓库,再潜至船舶司,放火烧其仓库。切记,不得在盐司和刺史府放火。烧了船舶司的仓库后,即刻前往巫祠暂避。”

    即使梅轻雪令高止行潜入敌营放火这等凶险之事,他都不曾色变,可在听到“前往巫祠暂避”时,却面泛难色:“军师,去巫祠躲避,怕是会冲撞了神灵。”

    梅轻雪道:“你作此想,彼亦作此想,是以巫祠是最安全的地方。”

    高止迟疑道:“军师,我等只有十一人,所携引火之物有限,若是烧不起来……”

    梅轻雪不待他说完,笑道:“我送你一场风,定教这把火烧起来。”

    高止再无迟疑,领命道:“是!愿效军师之命,万死莫辞!”

    是日戌时,天色将暗,晋军兵压丹阳城下,十五万将士,甲光连成一片,寒气森森,犹甚凛冬。

    梅轻雪卓立阵前,拔出玉龙剑,直指丹阳城,朗声道:“攻取丹阳,就在今日!三军将士听令,全力攻城,有言退者,斩!”

    鼓号齐作,全军前进。

    晋军跟丹阳守军对骂了一日,众心鼓噪,皆欲求一场酣战。此刻冲锋陷阵,当真是气势如虹。

    戌时末,天色全暗。

    刘恕负手而立,紧紧抿着唇,仰首眺望丹阳,一言不发。

    我站在他右侧,两手攥住披风,将自己紧紧裹住,即使闭了眼不去看,可那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喊杀声、哭嚎声与兵刃交击的声音混杂一处,宛如罗刹手中的刀,一刀一刀剜着我的毛发、皮肉、骨骼,以及心智。

    刘恕察觉异样,回过头来,拧着眉头唤了一声:“黎墨。”

    我愕然望向他,他眉头拧得更紧:“怕?”

    我想回答他,却发不出声音,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挂满了泪水,全身都在颤抖。

    风从我耳畔掠过,撩起头发,粘到了脸上。刘恕伸出手,似欲拨开它们,可风却将更多的发丝吹到了他手上,纠缠于指尖。

    刘恕忽地面色大变,眸子里满是震惊,怔怔抬头,望向黑魆魆的夜空。

    亥时,丹阳城北冒起股股白烟。

    鼓声疾传,军威大作。

    丹阳城西北、西南失火,火借东风,烧成一片,如山如海,映得黑夜都染了红光,殷红如血。

    丹阳守军方寸大乱,又因火势凶猛,东北两面守军无法及时援救,破绽乍现。

    子时初,廖丰杀上城墙,顿时如入无人之境,手中三头叉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直至活擒铁牧。

    众人追随廖丰,屠戮丹阳守军,打开城门,迎大军攻入,丹阳城破。

    铁牧见到刘恕后,大呼“双姓杂种,害我大梁”,被廖丰当场挥叉一挑,刺得肠穿肚烂,死状甚惨。

    而铁牧的一众从属,降者不杀,不降者杀,尽皆发落。

    刘恕又命众将严管各部人马,有序进入内城,有□□掳掠、□□百姓者,斩立决。

    大火至天明方熄,以刺史府为界,以西皆化灰烬,以东安然无恙。

    丹阳之战,晋军俘虏梁军将士四千余人,并粮草近四百万石,大捷。

    此时,晨曦微露,刘恕与梅轻雪并肩立于城墙之上。

    “鸿雁归来,蛰虫始振,东风解冻,春回大地。这风里的暖意,如今公子可感觉到了?”

    刘恕胸怀大畅,朗声而笑:“好你个梅轻雪!好!好!好!”他一连道了三声“好”,笑意陡去,话锋一转:“好在,你不是孤的敌人。”

    “好在,公子也不是我的敌人。”梅轻雪亦如是说。

    二人回首相顾,皆是一笑。

    过得片刻,刘恕问道:“梅卿,孤前些日子翻阅你的卷宗,为何不见记载你的字呢?”

    梅轻雪敛了眸子,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我的字是亡母所起,不提也罢。”

    刘恕不再多问。

    回城时,我不意瞥见城墙的角落里,几株不起眼的迎春花当先绽放,纤弱的黄色的身影,团成一簇,摇曳在料峭寒风中,格外灿烂夺目。

    春天,一夜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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