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四日至丹阳城南风息原,临褚良山安营扎寨,截其河源,围而困之。

    丹阳城守军一万,刺史铁牧乃非衍旧部,誓死守到底。劝降未果后,梅轻雪一面令工事兵造临冲、床弩、云梯车、投石车等器械,一面令兵卒日以继夜地轮番于城外叫骂挑衅,铁牧只坚守不出。

    凡五日,工程事毕,众将摩拳擦掌,皆欲大展身手。

    梅轻雪亲于阵前指挥。令盾兵当前,枪兵压阵,弓兵伏于后,至于城下,放箭压制城墙守卫;待守卫增强时,又令床弩、投石车齐射一波;在守卫补缺之际,再令云梯车出动,强行登墙。

    守军有秩有序地投以滚木、礌石,浇以火油,放以火箭,镇压前排,又以床弩攻击后排,使晋军不能进。

    梅轻雪即令鸣金,晋军无功而撤。

    第二日,梅轻雪兵分四路,一路攻墙,其余三路袭击城门,皆不得破,又令鸣金收兵。

    第三日,梅轻雪仍似先前般虚虚实实、不痛不痒地打了一场。廖丰急得面红耳赤,再也坐不住了,当下上前道:“军师,给我五千人马相援,定将我军大旗插上城头!”

    高止亦出,道:“军师,止颇得家父真传,愿与廖将军一同前往,比一比谁第一个登上城墙!”

    梅轻雪无动于衷地道:“鸣金。”

    高止张口欲言,犹豫再三,终未再作声。

    廖丰心有不甘,脱口道:“军师,咱们的人数是他们的二十倍,一万人攻不下来,补上一万,还不成,再补上一万,就是踩,也把区区一个丹阳城给踩平了!”

    廖丰此言,一语道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连日交战,攻守双方虽各有伤亡,然晋军伤亡明显重于丹阳守军。晋军十五万,而丹阳守军只一万,兵力上有绝对优势,可说是完全碾压。这就好比一个壮汉被一个孩童打得挂了彩,且未能赢,心中之搓火,可以想见。

    “鸣金收兵,全军撤退。”梅轻雪红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态度强硬,不容置喙,决然道,“违我将令者,斩。”

    军令如山,廖丰不甘地跺了跺脚,却不敢再多言,无奈而退。

    这些日子以来,刘恕面上镇定自若,谈笑如故,帐前议事时只带耳朵,从不多说半个字,更不对梅轻雪的任何决断加以干涉。可我看得出,他心中已十分焦虑,每每帐中无人时,便沉思入神,眉头紧锁,愁云密布,唇上也磨出了水泡。

    我低眉顺目地端着盘子进了帐,将盛放着一碗粟米肉粥、两个馒头的盘子放到长几边上。

    刘恕侧头睃了一眼,伸手便要来抓馒头,我面无表情地拿起筷子,在他手背上敲了一下,将湿手帕递了过去。刘恕略微抬眸,不悦地睨了我一眼,接过帕子擦了手,重又抓起馒头,一面吃,一面继续批阅文书。

    初识刘恕时,他虽落魄,但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却极为讲究,如今倒粗糙了许多,于这等事上,愈发不甚上心。

    说起馒头,倒是得提一提几日前我的一桩无心之举。

    因我啃那干巴巴的粟米饼,日复一日,实在是吃得倒了胃口,于是乎心下寻思着自立炉灶,以飨五脏庙。那日便央李荃寻来小麦粉和酒曲,和成面团,在火炉旁醒发了一夜。第二日中午,趁刘恕午休之时,将醒发好的面团揉成小球,上锅蒸之。

    李荃乃是刘恕的近身侍卫,武功高强,为人忠厚,办事可靠,甚得刘恕倚重。

    我在刘恕身边伺候,少不得与李荃打交道,日渐相熟,常托他办些事。温衡和黎枢言在龙城会师之后,似有他事,并未随军而行,是以在军中,我无甚熟人,除了李荃,也不便麻烦旁人。

    馒头蒸好后,麦香四溢,我还未及犒劳自己,刘恕便已闻香而来,好奇地道:“这是什么?”

    我鄙夷地道:“馒头啊!”堂堂一国公子,竟然连馒头都不认识!

    刘恕盘膝坐下,毫不客气地道:“给孤尝尝。”

    我冷然道:“你不怕我在馒头里下毒,毒死你么?”

    刘恕不怒反笑,嗤道:“你当孤的人是吃素的?你若有本事在孤的眼皮子底下弄到毒药,孤甘愿被你毒死。”

    我不情不愿地挑了一个最小的馒头给他,他几口下肚后,意犹未尽地又连吃了两个,吃罢打个饱嗝,施然而去。

    我默默地看着锅里最后一个馒头,不忍下口。留到次日,复蒸之。

    岂料又被刘恕撞了个正着,他嗅得香味,欣然坐下,一副嗷嗷待哺之态:“今日又做了馒头?孤还要吃。”

    我悲愤交加地道:“这是昨日剩下的那个!”

    刘恕露出一抹讶色,旋又问道:“馒头可存放多少时日?”

    我回道:“晾干后可存放月余,每次吃之前,上锅蒸一炷香的时间,便同刚出炉时一样松软可口,很是方便。”

    刘恕思索片刻,即令人传来炊事总管,将馒头拿给他看,又命我将其制作工艺教给了他。不日,馒头作为主食在军中推广开来,颇受将士们喜爱。

    自我上岗成为刘恕的“跟班”之后,他便遣散了左右侍从,除了跑腿传话,内外一应粗活细活全甩给了我,不余遗力地对我进行剥削和压榨。

    有次,他嫌我未及时清理炉子里烧过的木炭,以致掀帘而入时,风灌了进来,吹得到处都是灰,指责道:“笨手笨脚的,这么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孤要你何用?”

    我一人担了数人的活计,忙得食不暇饱、脚无稍歇,闻得此言,立时恼了,火冒三丈地顶撞道:“怎么没用了,不是还能添堵么?”

    刘恕一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又板了脸,道:“还不快些收拾?”说罢,径自在长几后坐下,提笔写信。

    我嘟囔道:“唤他们进来帮忙罢,我一个人得折腾到什么时候?”

    “那便罢了,莫唤他们进来。”刘恕伏案写信,无心道了句,“我还是跟你待着自在些。”

    心在那一瞬不受控制地跳乱了半个节拍,我暗暗甩了甩头,转眼将心绪抚平,埋头清理灰尘。

    刘恕写罢搁笔,吩咐道:“教李……”抬头时不由一愣,嘴角抽了抽,打趣道:“哪儿来的花猫,竟敢溜到孤的帐子里?”

    我随手抹了把额上的汗,问道:“传李荃么?”

    刘恕径自起身,道:“不必了,孤自己去。你这副模样,旁人看到了,指不定怎么笑话孤呢!”

    我冥思苦想,方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何意,恼道:“你——”话未说完,刘恕已掀帘而出。

    我每日卯时至刘恕帐前听命,多数时候亥时至子时之间方能回去休息,有时他甚至会忙到子时之后,我只能奉陪到底。

    虽日日同行同止,但行军劳顿,他又诸事繁杂,无暇旁顾,我二人倒甚少交流,偶尔说几句话,也往往火药味儿弥漫。

    我乐得清静,渐渐对他不似先前般戒备。

    “你也吃罢,孤吃一个馒头就够了。”

    闻得此言,我也不同他客气,擦干净手,便拿起另一个馒头吃了起来,吃得口干,问道:“你喝不喝粥?”这两日他上火严重,胃口不佳,食量连平日的一半都不到,是以我才有此一问。

    刘恕顺口道:“你想喝便喝罢,喝不完剩着,我待会儿喝。”

    我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谨慎地看向刘恕,他仍低头翻阅文书,丝毫未察觉自己的话有何不妥。

    我迟疑地开口,道:“公子。”

    “嗯?”

    刘恕头也未抬地应了一声。我斟酌半晌,一咬牙,压低声音问道:“公子,军中粮草还剩多少石?”

    刘恕蓦地抬头,目光锐利地盯着我,良久,方道:“可吃三年。”

    我拧了眉头,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去年晋国南镜大面积闹饥荒,朝中哪能给你匀出三年的粮草?”

    刘恕眯了眸子,道:“三年不足,两年有余。”

    我摇了摇头,笃定地道:“若够吃两年,你不会在跟粮草有关的事上,哪怕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格外上心。”

    刘恕凝了我片刻,忽而一笑,道:“不论如何,一年管够。”

    我身子略微前倾,道:“我估摸着,最多三个月。”

    刘恕眸子骤冷,捏住我的下颌,寒声道:“黎墨,别太放肆。”

    见他如此,我便知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不惧反笑,镇定地道:“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扰乱军心的罪责,我可担待不起。何况,我也盼你早日打赢这场仗,好放我回家,与我夫君团聚。”

    刘恕面色阴晴不定,过得许久,方缓缓放开了手:“如此最好。”

    我趁势道:“公子,我有一事相求。”

    “这是威胁么?”刘恕冷笑一声,道,“黎墨,孤不喜欢被人威胁,任何人。”

    诸多酸楚委屈,一时涌上心头,我咬住唇,垂了眸子,凄凄道:“我的自由和性命都握在你手里,我还能如何威胁你?”

    刘恕口气略软,道:“说罢,什么事?”

    我期冀地看向他:“舍弟黎砚,如今在楚国太子盘疾府上,公子可否帮我探探他的消息?”

    “黎砚?”刘恕眉头微蹙,“他乳名可是‘多多’?”

    我愣了一下,不解他何以知晓黎砚的乳名,却无心追究,颔首道:“正是。”

    刘恕目光审度般在我脸上转了一圈,道:“好。”

    我心中甚喜,本以为要磨他一番,未曾想竟这般容易:“多谢公子!”

    话音甫落,李荃进了帐,却未多行半步,俯首垂耳,通报道:“公子,陶亨、郭辅二位将军求见。”

    刘恕收起文书,道:“传。”

    我立时起身,退至一旁。

    郭、陶、陈、高四大世家,郭家、高家世袭公爵,陶家、陈家世袭侯爵。陶亨乃是陶家家主陶静安的长子,从中门府特调入伍。郭辅则是郭家家主、晋国大良造郭延的孙辈,年方十七,尚是首次参军。

    陶亨、郭辅二人见礼毕,刘恕和颜悦色地问道:“陶卿、郭卿为何事而来?”

    郭辅上前两步,刚抬起头准备说话,在对上刘恕的目光后,眸中闪过紧张和慌乱之色,竟讷讷而忘词,登时红了脸,支支吾吾地道:“叔父,还是由、由公子来说罢……”

    刘恕对其口误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又看向陶亨,等着他开口。

    陶亨跪了下来,道:“公子信赖军师,我原不该多言。可……”他住了口,露出一副诚惶诚恐之态,小心观察着刘恕的神色。

    刘恕和声道:“但说无妨。”

    陶亨这才道:“我军二十倍于丹阳贼寇,可打了数日,损耗却比他们更甚,这般下去,恐怕不妥呀!”

    刘恕微微一笑:“依你看,该如何打?”

    陶亨胸有成竹地道:“兵法云,十则围之。我军应扼守甘渠要塞,截断水源,围他们个一年半载,丹阳必不攻自破。”

    刘恕眯了眸子,赞许道:“陶卿熟读兵法,言之有物。”顿了顿,又道:“明日帐前议事,卿可向军师当面建言。”

    陶亨俯拜道:“是!”

    刘恕起身行至近前,将他扶起,道:“陶卿可还有他事?”

    陶亨摇了摇头,刘恕道:“既如此,二位爱卿且退下罢。”

    陶亨、郭辅二人走后,刘恕脸色陡变,嗤道:“蠢材!”

    未过多时,李荃又报陈术、马文阎二人求见。

    陈、马二人来意与陶、郭二人一般无二,皆指责梅轻雪用兵不当,并趁机献计,以期立功。

    只不过他二人则提议趁夜强袭,刘恕颔首而笑,顺水推舟地道:“如此,孤给二位卿家各一万人马,今夜袭城,如何呀?”

    陈术呆了一呆,为难地道:“公子,我、我从未带过兵,恐怕有失……”

    “那便容后再议。”刘恕故技重施,又将得罪人的买卖推给了梅轻雪,连说辞都一模一样,“明日帐前议事,卿可向军师当面建言。”

    待陈术、马文阎离开后,刘恕登时黑了脸,怒斥道:“趁夜强袭,亏你们想得出来!拿将士们的血肉之躯垫城墙,好教你们往上爬么?呸!”

    我叹了口气:“公子,消消气罢。”

    刘恕显是气得不轻,一时收拾不住情绪:“你看看这些个贵胄子弟,除了高止尚可入眼,其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在朝堂上勾心斗角时,一个个全是七窍玲珑心,眼下全他奶奶的成了废物!”

    我走上前,在长几旁跪坐于地,待他骂了一通,撒了火气,这才问道:“公子,若你来指挥,你准备怎么打?”

    刘恕沉吟不决,反问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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