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世之兵刃,以铜器为主。钢、铁的冶炼术源自冶金技术最为发达的越国。越国覆亡后,钢、铁的冶炼术便近乎失传。因而钢铁所铸之兵刃,如今几可说是损毁一件,便少一件。玉龙用得时日久,又保养得宜,剑出鞘时,似月光乍泄,衬极了“玉龙”二字,当真是刘恕的心爱之物。
梅轻雪平静的眸子里终现一丝几不可见的轻微波动,转瞬而逝,珍而重之地接过玉龙,系于自己腰间,又捧过兵符,高举于顶,屈膝跪拜,道:“承蒙不弃,轻雪定不负公子。”
刘恕俯身将梅轻雪扶起,握着他的手,道:“不必顾忌,放手而为。”
闻得此言,众皆动容。
即使立场相峙,这一刻,我亦对刘恕油然生出一股钦佩之意。
试问对一个臣子而言,这世间还有什么比君王许下如此诺言更有份量呢?
散席后,想是已有安排,黎枢言直接引我至非府后院一处院落歇息,安顿好后,问道:“姑姑,你可要沐浴?”
我愣了一下,他又道:“你素来爱干净,前些时日奔波劳顿,也不顾上打理。眼下随军而行,更为不便,难得今日有着落,你若想沐浴,我这便去准备汤水。”
我身上确然不适,因道:“也好。”
黎枢言在灶房烧好热水,冒着风雪,一桶一桶地提到屋里,倒入浴盆中,耳朵、鼻尖、手指皆冻得通红,看着那忙碌的瘦小身子,我心中颇不是滋味,水至浴盆一半处,道:“不必再提了,水够了。”
黎枢言点了点头:“姑姑,你安心洗罢,我就在外面守着。”
我转过身,未作一言,待听到开门的“嘎吱”声,内心纠缠交战,终是小声道了句:“多谢。”
黎枢言的脚步顿了一顿,片刻后,脚步声再起,接着传来极轻的关门声。
期间,屋外有脚步声响起,止于门前。
“主人。”
“黎姑娘呢?”
“姑姑在沐浴。”
“好,我在此等上一会儿。”
我知是温衡来了,便迅速洗完澡穿好衣裳去开门,温衡见了我,秀眉微蹙,道:“怎的头发都未擦干便来开门,着了凉怎么办?快回去——”一面说着,一面不请自入,顺带反手将门关上。
我心中不悦,冷着脸责问道:“夜已深,你寻我有何要事?”
温衡轻笑出声,调侃道:“你怕我欺负你么?来——”他捉起我的手腕,将一碗药汤放在我手上,道:“药尚温着,趁热喝罢。”
我端起药碗,一气喝干,抹了一把嘴,决意快刀斩乱麻:“桓之。”
温衡低头看向我:“嗯?”
我走到窗边,掀开了窗,目光落在立在屋檐下的那个人身上:“你实在不必如此讨好我。你不觉得,将我强行掳来,又百般示好,是一种非常无耻的行径么?”我看到他的肩膀轻轻颤动了一下,人往暗影中缩了一缩。
温衡知我此言并非冲他而来,只笑而不语。
我抬头望向天际,连日以来,玉兰一直遥遥相随,不离不弃。
温衡走到我身旁,顺手解下披风,裹在我身上,一派闲适地倚着墙,问道:“这只白隼是东临君养的么?”
“嗯。”
“东临君……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轻嗤道:“你不是自诩比我更了解他么?何必来问我。”
温衡戏笑道:“尝闻好事闲人选了甚五大美男子,东临君与我同列其中,不知他的样貌比我如何?”
我如实道:“单论相貌,你略胜一筹。”
温衡眯眼而笑,似心情极好,忽地凑近我,我警惕地看向他,欲往后退,他却一把按住了我的肩膀,目光深邃洞明,审讯般刺探进我的眸子里,低声道:“黎姑娘,东临君曾数次派人刺杀公子,刺客手段极其高明,且纠缠不休,险些得手,若非公子命大,早已横死。此事你可知晓?”
我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一时错愕,怔怔不能言语。
温衡放开了手:“看来你并不知晓。”
过得许久,我的神识方才归位,拧着眉头道:“东临君为何要刺杀刘恕?”
温衡摇头道:“这亦是令我费解之处,至今都未想明白。公子与东临君既无利益纠葛;又从无交集,连认识都不曾,更莫谈冤仇。”
我仍是难以相信:“你可肯定是东临君派出的刺客么?莫不是弄错了?”
“弄错?”温衡笑了一笑,声音却冷得没有温度,比寒风更渗人,“公子自出生之日起,便有无数人想要他的命,这其中还有他的亲生母亲。他能活到今时今日,你以为他有机会可以弄错任何一件事么?”
我咬唇不语,心里隐隐出现一丝裂缝:也许,是真的……
温衡柔声安抚道:“你既不知晓,此事便与你无关,不必耿介于怀。”言罢,他关上窗户,辞道:“早些歇息罢,我先走了。”
温衡离去未久,刘恕又遣人来相“请”。
行至刘恕所居之处,士兵入内通报,黎枢言趁机扯了扯我的袖子,我回头看去,他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不明其意,他小声道:“披风。”
我这才醒悟,将温衡的披风取下递给他:“替我还给他。”黎枢言点了点头。
我进屋时,刘恕手头仍有未批完的文书,他熬得双目已有血丝,面色不大好看,越往后翻,脸色越沉:“李荃!”
近侍上前询道:“公子请吩咐。”
刘恕冷声问道:“军中督粮官是哪个?”
近侍道:“回公子,督粮官乃是何准。”
刘恕道:“教何准立刻来见孤!”
近侍不敢耽搁,道了声“是”,疾走而出。
刘恕又道:“都退下罢。”
左右侍从闻言,皆躬身而退。
刘恕阖上双目,身子向后仰去,一面活动膀子,一面懒懒地道:“有人伺候你沐浴,有人伺候你服药,你见了孤还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在孤的军营里,你过得倒是比孤还自在嘛!”
我的一颗心似分成了几瓣,相互啮噬,一时怨、一时恨、一时起怜惜、一时生愧疚,百转千回,无处安放,终是垂了眸子,缄口不言。
“自明日起,卯时到孤帐前候命,随行随止,不得有误。”
我呆了一呆,方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我布置任务,还未答话,刘恕又补充道:“‘随行随止’的意思是,孤走到哪儿你都得寸步不离地跟着,连出恭也不例外,孤歇下后你方能歇息,可听明白了?”
我的脸白了一白,又青了一青,大抵此刻已黑如锅底了,不禁咬牙切齿地想:慕星湖没能宰了这个大魔头,实在是太失算了。
“刘恕,你别太过分!”
“过分?”刘恕嗤道,“你的卖身契尚压在孤手里,你又吃着孤的军粮,教你做这么点子事儿,怎么过分了?”
我气苦道:“又不是我情愿吃你军粮的!”话一出口,便知自己失态,暗自握紧拳头,沉声道:“公子,你带着个女人出入军帐,就不怕你的将士们闲话么?”
刘恕满不在意地道:“孤不过是带个女人在身边伺候,谁敢说孤半句不是?”
我别过脸,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冷冷地道:“明日我是不会来的,你若看不惯,索性一刀杀了我,咱们都痛快。”
“以死相挟?孤确然不敢杀你。”刘恕眯了眸子看向我,流里流气地道,“不过,军旅寂寞,孤已有数月未尝鱼水之欢,拿你来纾解纾解,你——”他邪恶地笑了起来,一字字问道:“如之奈何?”
我气得全身骨头一齐打颤,如坠火坑七窍生烟,理智顷刻荡然无存,眸子一酸,几欲泣下,骂道:“你不要脸——”
刘恕收回目光,淡定自若地道:“你退下罢,孤还有要事。明日卯时,切莫误了时辰。你若敢违命,先掂量清楚后果。”
我分秒不耽地夺门而去。
次日卯时未至,我便来到刘恕的居处。彼时他正在院中练剑,额上汗水涔涔,想是已练了许久,见我来了,便收了剑,丢给一旁的内侍宫人,扬了扬眉梢,道:“算你守时,一道用膳罢。”
用过早膳,刘恕起了身,自行擦洗更衣,我见状便欲脚底抹油遁走,他不耐地道:“跑什么?过来给孤擦背。”
我嘟囔道:“不是有内侍官么?”
刘恕阴着脸道:“教你过来你便过来。”
我只得折返回去,拿过他递来的巾帕,即便已做好心理防御,眼观鼻鼻观心,可那一道道纵横在他背上的伤痕落入眼底时,仍是刺痛了我。
我擦好了背,将巾帕递还给他,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道:“公子,你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你我之间,理应有所避忌才是。”
刘恕哼了一声,讥讽道:“前年在祁山时,你跟孤同食同寝,抱在一起睡过觉,如今却故作甚清高?”
我一时语塞,他自去穿衣披甲,收拾妥当后,策马直奔城外军营,一路无话。
军帐议事,刘恕问起此番伐梁之战略,梅轻雪令众将各抒己见。
张真率先道:“今我军会师一处,有精兵二十万,士气高昂;而梁国正值混乱,无力举兵相迎;当趁势西进,逐个击破,直取凉州!”
刘恕眉梢都未动一下,只象征性地点了点头。
廖丰豪气万丈地道:“公子剑往哪里指,我便往哪里打,若打不下来,提头来见!”
高止向刘恕和梅轻雪依次行礼,道:“公子,军师,止以为,我军虽众,然攻城事艰,旷日持久,损耗甚巨,实为下策。齐国曾何其繁盛,萧亦城攻克齐国,却只先后打了两次,共历时五年。我观他作战,尽少攻坚,即便强攻,亦有取舍,攻城之后,或恩或威,以交邻壤,莫不慑服。”
梅轻雪抬眸看向他,含笑问道:“辽远以为,应如何取舍?”
高止似有些紧张,犹豫了片刻,方道:“兵下一觥谷,取上邱城,翻过祁山,打平凉、固安一个措手不及,则凉州可图。”
刘恕敛眸沉思,梅轻雪颔首而笑,眸中颇含嘉许之色,却未置可否。
江皋摇头道:“恐怕不妥,祁山本就险阻,道路难行,何况此际正值凛冬,大雪封山,我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去,谈何容易?”
胥审道:“我倒是觉得德先所言有理,如今咱们士气正盛,先一口气破他几个城,不怕没人吓得胆裂来降,若是恇怯不前,给了梁国喘息之机,岂不是白白错失了良机?”
众将纷纷附议。
高止面色微红,窘迫地垂了头,默然不语。
梅轻雪起身行至地图前,指着龙城西北方向,道:“丹阳城距龙城二百四十里,此城北临甘渠,东依褚良山,为梁燕通易之要寨,肥沃富庶,今龙城既破,正可攻之。众将听令!”
众将闻言,一齐躬立待命。
“张冲、严翟,你二人领两万人马,留守龙城,肃清障碍,务必确保我军粮道畅通。”
张冲、严翟二人列众而出,接过令牌,退出账外。
“张真,速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拔寨北进,不得有误。”
张真抱拳行礼,道:“是!”临去前,状似无心地瞥了高止一眼。
“云栖、辽远暂且留步,其余人等都退下罢。”
众人散去后,梅轻雪道:“云栖,你是我推心置腹之人,今日帐中无外人,我便直言了。”
江皋躬身道:“梅大人但有吩咐,请尽管直说。”
梅轻雪正色道:“今次北伐,我军中有半数将军是朝中他部调遣而来,缺乏带兵经验,本部老将难免心有不服,我亦能理解。但,兵者,大凶也。越深入梁境便越危险,我等同袍同泽,应为手足兄弟,上下一心,生死相依。你昔日便追随于我,当知我的规矩:在我手底下,结党营私、戕害同僚者,我若发现,绝不留情。此事不便公然诉之,你在军中颇有威信,私下将我的意思传达给众人即可。”
江皋掷地有声地道:“是!”
梅轻雪颔首道:“你先下去罢。”
待江皋离开后,梅轻雪又看向高止:“辽远,令尊乃晋国一品重臣,你的话,他们必然听得进去。我方才的意思,亦请你传达与众人。”
高止道:“是,请军师放心,我必传到。”言罢,便欲退下。
梅轻雪却道:“且慢。”高止闻声驻足,又转过身来。
“辽远,你上前来。”
高止行至近前,梅轻雪问道:“你的计策甚妙,可知我为何并未采纳么?”
高止思索片刻,道:“是我疏忽了,不知祁山的情形。”
梅轻雪笑道:“要翻越祁山,倒也不难。”
高止不解道:“那……”
梅轻雪指着地图上的龙城,手指缓缓划向西南:“此处是一觥谷,再往西行,便是上邱城。”他的手指停在标注着“上邱”二字的地方,道:“秦都咸阳距工武关不过三四百里,历代秦王积累下,工武关长城绵延千里,关内有陇州、长武、定安三大军事重镇把守,成掎角之势,以护卫咸阳。梁惠王在位期间,与秦国多次交锋,后命大将尚光修了上邱城,直逼工武关,以钳制秦国大军。”
梅轻雪放下手,回身望向高止:“我军若取了上邱城,秦国焉能不心生嫌隙?”
高止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梅轻雪又指着丹阳城,将丹阳、醴泉、牧野三城连在一处,画了个圈儿,道:“梁国与燕国素来交好,唇亡齿寒,梁国有失,必求救于燕国,而燕国亦必来相救。此三城正当梁燕口岸,切其咽喉。若未曾拿下,便贸然攻取凉州,待燕军西来,我军岂不首尾失顾,成瓮中之鳖?若拿下此三城,则与龙城相依相傍,进可攻、退可守。如此,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高止情绪激荡难平,声音带着颤抖:“我、我明白了!”
梅轻雪郑重地道:“辽远,为帅者,当纵览全局,以长远之眼光分析形势利弊,而不在于图一战一役之功绩,你可记下了?”
高止俯首而拜,道:“军师教诲,止铭记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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