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间又下起了雨,到傍晚也不见歇,反而有越下越大的势头。

    考完平安功课,我实在困极,按捺不住睡意,阖眼小憩。待醒来时,哪还有平安的身影?

    我暗叹一声,知她又去寻黎砚了,便提了一盒桂花糕去固园。赤贯初时仍不肯理我,我刚掀开食盒的盖子,她倏然撺到我身旁,双目发直地盯着那盒甜香四溢的糕点,大吞口水。

    我将食盒推到她面前,笑道:“饿了罢?我专门叮嘱膳房多放些蜂蜜,你尝尝甜不甜?”

    赤贯登时眉开眼笑,挽了我的胳膊,直呼:“夫人,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我在固园耽了会儿,闻得屋外传来一阵又急又乱的脚步声,间杂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忙起身推开门,见平安掩面疾奔,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的屋子。我唤了几声,她全然不睬,反手落锁,将我关在门外。

    我磨了半晌嘴皮子,平安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赤贯闻得响动,亦跟了出来,不明所以地道:“夫人,安妹妹怎么啦?”

    我心知肚明,佯作不解,摇了摇头:“我也不知,方才还好好的呢!”

    赤贯性躁,照着门就是一通狂敲猛打,忽一拍额头,伈伈惊呼道:“哎呀,坏了!安妹妹该不会想不开罢?”

    屋内这才传来一声细弱的回答:“我……我没事……”

    我心下稍安,扯了扯赤贯衣袖,道:“教她自己待一会儿罢。”

    是夜,宫里传来消息,奉仪属颁召:立冬已至,阴雨连绵,与天时不合,故蹋鞠竞技伺期举行,期日未定,秋祭盛典先行闭幕仪式。

    次日,列国使臣相继离都归国。

    自前日匆匆入宫,慕星湖一直未曾回府。

    楚国的冬天,渗骨得冷,无论裹多少层衣裳,也祛赶不掉森森的寒气。这两日两夜以来,我神经一直紧绷着,虽已倦极,却未有片刻合眼。

    这日清晨,侍童通报,道卢盛求见。我微觉错愕,即令侍童引卢盛入园。卢盛见了我,施以一礼,道:“夫人,暮园那位先生,央小人送一封信来。”

    我颔首道:“给我罢。”

    卢盛递上信,我将之展了开来,但见上面不甚工整地写着一行字:阿姐,我想亲眼看着仇仲死。

    那个“死”字,一横一撇,皆用力极重,满腔恨意裂帛而出。我几乎能够望见他写下这个字时,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嗜血模样。

    我合上信,问道:“什么时候行秋决?”

    卢盛回道:“今年秋决和秋祭撞了日子,因而秋决延至秋祭后,便是今日了。”

    我又问:“百姓可围观秋决么?”

    卢盛点了点头,道:“在楚国,历来秋决都允许百姓观礼。”

    倘若不曾得知“武林七日”的真相,我亦势必要看着仇仲受死方肯甘心。推己及人,黎砚的请求,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拒绝。

    沉吟半晌,我唤来列战和翦风,命他二人跟随黎砚一道出府。

    临行之际,恰被赤贯撞见,她尚不明状况,眼巴巴地央浼道:“夫人,咱们也出府去耍耍罢!就像以前一样,小黑、小红、小白,哈哈!正好也带安妹妹散散心!好不好嘛?”

    连日忧思,本就令我心乱如麻,眼下一颗心只在慕星湖身上,一听赤贯说要“耍耍”,更是添堵,不耐烦地道:“就在府里待着,哪都莫去!”

    赤贯垂头丧气地道:“好罢。”

    若以天气不佳为由,中止秋祭,着实荒唐。可究竟出了何等大事呢?

    楚王驾崩?太子兵变?

    我细细琢磨了一番,便否定了这两种可能。秋祭盛典闭幕,列国使臣离楚,这中间没出任何差池,至少表面上,楚国大局安定。那么,会是因为什么呢?

    “夫人,你已经绕着屋子来来回回转了四百六十九圈了!好了,这步迈出去,第四百七十圈!”

    我打了个激灵,猛地站定:“不许说四七!”

    赤贯登时捂住嘴,大力点头,以示明白。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赤贯摸了摸自家肚腹之间的屯粮要塞,笃定地道:“我有七分饿,此时应是申酉之交。”

    我忍俊不禁,笑骂道:“这计时的法子,也亏你想得出!”

    赤贯笑嘻嘻地道:“夫人,你笑起来真好看!你要多笑一笑嘛!”说话间,她偎了过来,依在我身边:“夫人,在蓬莱,人人对主上敬若神明。主上本事大着呢,你莫要太过担心啦!以前主上不也经常几日、甚至半月不回府么?”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强笑道:“但愿是我多虑了。这几日我的眼皮跳得厉害,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我看呀,这眼皮打架,多半是没睡好罢!”赤贯说着,将我按倒在床榻上,俯身脱了我的鞋袜,拉过被子给我盖上,“夫人,你就安心睡会儿罢。主上回来若见你这般憔悴,头上的白发怕是又要多一缕了。”

    我心下感动,不忍拂了她的好意,轻叹一声,道:“也好。”

    梦中惊醒,我倏然坐起,心如鼓擂,恓恓惶惶,冷汗淋漓,大声唤了两遍“赤贯”,她闻声而至,安抚道:“夫人,怎的不多睡会儿?”

    我紧紧抓住她的手,问道:“东临君呢?他回来了么?”

    赤贯摇了摇头:“主上还没回来。”

    我失落地松开手,又见天色沉沉,便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赤贯道:“大抵是戌时之末了。”

    我喉中犹如火燎,干涩得紧,因道:“倒杯水来,要凉的。”

    赤贯端了水来,我一气灌入,然燥闷之感却不减丝毫,忽又想起一事,问道:“列战和翦风回来了么?”

    赤贯道:“还没呢。”

    我眉头微蹙,暗想:都到戌时了,秋决定已结束,怎不见二人回府复命?转念又想:二人武功高强,列战行事稳重,应当无碍。今日的雨时停时歇,时大时小,许是耽在路上了罢?

    “安儿怎么样了?”

    “还是呆在房里不肯出来,不过,送去的饭菜倒是吃了些。夫人,你也半日未进食了,饿了罢,我这便去传膳。”

    “不必了,我吃不下。”

    我起身穿上鞋袜,披了衣裳,却不知要做什么,步履徙倚,彷徨东西。

    赤贯捂住脑袋,苦哈哈地道:“夫人,你若再这般旋磨磨,我便晕给你看。”

    我叹了口气,道:“赤贯,你去趟东暖园,把我的弓取来。”

    赤贯依言将赤豹带来,我握着弓,走到屋檐下,沁凉的玉石熨帖着掌心,潮湿的寒风吹打着面庞,这才觉得浑身燥热稍去了几分,人也舒坦了些。

    固园的角落里栽着一株梨树,年岁过百,枝叶参天,矗立风雨中,说不出的苍凉。

    我弯弓搭箭,射向枝头。

    赤贯眼尖,如电而去,在梨子落地时,将之接在手里,翻身回转,又落回屋檐下,笑道:“夫人好准的箭法!”言罢,用袖子随意擦了两下,便将梨子塞入口中,只咬了一口,“哇”地吐了出来,皱着一张小脸,啐道:“又酸又苦,真难吃!”

    “过了时令,自然不好吃了。”我举目远眺,轻声叹道。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每一点、每一滴,都细细碎碎地敲打在我心尖上,如噬如啮。

    恍惚间,脑中浮现出故事般的一幕。

    波涛万顷的大江中,渔家女子撑着一叶小舟,远远看见一艘大船。王子站在船头,嫳屑翩然,玉树临风,执萧而立,萧声幽咽。她痴痴地凝望着他,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复存在,一眼误了终生。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她用越地方言唱着歌,倾诉衷肠。这份心意,天地听得到,江河听得到,可唯有他,听不到。

    一颗春心,尽付诸流。何以如此心碎?何以如此悲伤?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她心中所有的悲伤。

    因为阻隔着他们的,岂只是两国不通的言语,那是跨不过的万水千山,是数不尽的日日夜夜,是悲欢离合总无情,是不可逃脱的命运。

    “夫人,你怎么哭了?”

    我恍然回神,闭上双目,声音微颤,打趣自己道:“我真是没出息,这才几日不见他,便胡思乱想,相思成疾了……”

    赤贯扑到我怀里,抱住我的腰,哽咽道:“夫人,你莫这样,我看着也好难受。主上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亥时将过,列战和翦风仍未回府复命。

    我的心思方从慕星湖身上剥离了些出来,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危机。

    我焦急地敲着平安房门,高声道:“安儿,快开门,我有要紧的事问你!”

    过得片刻,平安方慢吞吞地开了门,面色苍白,双目犹自通红,低声问道:“姐姐,发生什么事了?”

    我板着她的肩膀,严肃地道:“你那日去见黎砚,他可同你说了什么话?”

    平安咬唇不语,我厉声道:“他可能出事了,你莫再闹情绪了!”

    平安惊道:“青书哥哥怎么了?”

    我飞快地道:“他今日一早出府散心,到现在也没回来。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想去什么地方,或者想见什么人?”

    平安牙关打颤,低声哭了出来:“那日……他说我讨人嫌,还教我……教我滚得远远的,莫再去烦他……”

    “那之前呢?”

    平安抿唇想了半晌,道:“他没说过想去哪,倒是提起过几次家乡……”

    我见问不出什么,便放开了手,道:“赤贯,随我去西上院。”

    平安一把拽住我的袖子,泪痕犹湿,满面担忧:“姐姐,我同你们一起去!”

    我想了想,道:“罢了,把你一个人留下,我反倒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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