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踏出院子,赤贯便扑了过来,拽住我的袖子,直嚷嚷道:“夫人,那个公子良根本不在梁国使馆嘛——”
我竖起指头,急道:“嘘!小声点!”
赤贯忙捂住嘴,颔首不迭。
我疑惑地道:“列战,你来说,怎么回事?”
列战道:“夫人,公子良确然不在使馆,不知去向。”
“这个时辰不在使馆,能在哪呢?”我拧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赤贯小声嘟囔道:“今日成武校场一个人都没有,真没劲,本来还想瞧个热闹……”
我惊道:“你们怎的还去了成武校场?”
列战无可奈何地道:“夫人,我拦不住她……”
我一时头大,抚额道:“没被发现罢?”
列战道:“听宫人们私议,说是蹋鞠竞技取消了,成武校场没甚么人,应当不曾被人察觉。”
赤贯紧接着道:“是了是了,还听说那个名唤陶、陶什么的使臣,因家中老父病重垂危,天未亮就辞行回晋国去了。”
列战将包裹交还给我,歉然道:“未能完成夫人所托,我——”
我打断他的话:“不必自责,你们无事便好。”又看向赤贯,沉着脸道:“我再三叮嘱你切莫任性妄为,你倒好,权当我的话是耳边风么?”
赤贯嬉皮笑脸地道:“夫人,你忒小心啦!这楚王宫守卫稀松平常得紧,卫兵个个愣头呆脑,放眼望去全是木头桩子!依我看,莫说外宫,便是内宫,想溜进去,料也不是甚难事!”
我皱眉道:“你若遇到骁尧,还能说出这番话来么?”
赤贯不知天高地厚地道:“那骁尧很厉害么?”
我见她处处顶撞,全无悔过之意,斥道:“赤贯,你太放肆了!”
赤贯嘴一撇:“夫人,我知错了……”
我冷声道:“罚你禁足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固园半步。”
赤贯一听“禁足”,登时急了,抱住我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讨饶道:“夫人,求你罚我挑水劈柴罢,我不想禁足……”我硬下心肠,甩开她的手:“你再胡搅蛮缠,便再罚你禁食。”
赤贯沮丧至极,同我置了气,扭过头不看我。
我径自回了东暖园,望着那堆信笺怔忡良久,长叹一声,原封不动地将之丢进燎炉中,付之一炬。
信笺迅速被火苗舔舐焚烬,白烟腾起,弥漫出一股烧焦的皮革的腥臭味,与杜衡的芳香味儿掺杂一处,格外刺鼻。
我打开门窗,寒风袭来,诸多往事,纷纷涌上心头,须臾之间,哀思怨慕,俱散如烟,随风而逝。
今日宫中恐有大事发生,可我闭目塞听,只恨早先未随慕星湖一同进宫,即便帮不上什么帮,能伴他左右也是好的,眼下却只有干着急的份。我坐立不安地苦苦煎熬了半日,终是耐不住,直奔西上院。然梁泓、梁潜皆不在府上,我与其他人又不甚相熟,咬咬牙,索性硬着头皮去了北院。
姬深居北院馥园,紫府朴素,唯馥园大相径庭。馥园圈山围水,端庄恢弘,高基筑台,屋宇层叠,巍峨崚嶒,宛如宫殿。
我沿回廊而行,见园中满栽西府海棠。诗云: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本是花中美人,仙姿婀娜,可此时花凋叶落,秃枝蔓生,教人凭生萧索悲凉之感。
我驻足而望,怅然自语:“西府海棠,馥园,馥,馥……”
可怜春光已去,妖娆何日再馥郁?
侍童回过头,疑惑地道:“夫人……”
我迈开脚步,复而前行:“无妨,走罢。”
拾阶而上,至书房外,侍童道了句“夫人请”,便即退下。
我深吸一口气,步入内堂,至书案正前方十步开外站定,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给姬公请安。”
彼时姬深正埋首卷宗、处理公务,未作答应。
我便维持着施礼的姿势,耐心等待。过得许久,他方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睃了我一眼:“老朽昏聩,没听明白,方才是谁给谁请安?”
我数次同姬深问安,都讨了巧,说得含糊。如今他细究起来,我回“小女子给姬公请安”,抑或“侄媳妇给叔父请安”,他都能寻出不是。这下马威横竖我都得受了,便也怠于挣扎,又行一礼:“小女子给姬公请安。”
姬深冷然道:“主公虽未与你成婚,然早已令紫府上下以主母之礼待你,你如此自居,老朽怎么敢当?”
我再行一礼:“侄媳妇给叔父请安。”
姬深不置可否,未予回应,话锋一转,问道:“你来紫府多少时日了?”
我暗叹一声,明知是陷阱,却依然得往进跳:“回叔父的话,五旬有余。”
“你来紫府快半载了,时日虽说不上长,却也不算短了。”姬深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了窗。刹那间,窗便成了一副画卷,半抹碧空,一片青峦,几树寒枝。白发老翁负手而立,映入画中,“我还道你不知紫府有我这个老头子呢。”
姬深自慕星湖出生起便守护在侧,既有效忠之义,更有养育之情。他是紫府辈分最高的长者,而我呆在紫府半年之久,却从未登门问候过一次,可谓失礼至极,不论缘由,皆莫可辩白。
我一揖到底:“一直未曾向叔父请安,确然是我礼数不周,叔父恼我,也是该的。叔父若不嫌我聒噪,我以后日日都来。”
姬深转身看向我,目光冷冽:“你不必每日都来请安,安分点儿,少闯些祸,便算是孝顺了。我若再发现你的奴才在宫墙里头厮混,定不轻饶!”
我心中一凛,知遣赤贯和列战潜入王宫的事已然败露,他二人不大可能泄密,应是姬深在宫里安插了眼线,与其隐瞒,不如坦白:“今日一早,我令赤贯和列战去梁国使馆送件物事。”
“送何物?”
“我昔日向公子良借过一笔银子,所送之物,正是连本带息还他的银子。”
姬深瞪了我一眼:“偷偷潜入王宫还银子,你倒真是敢想敢做!若不是我设法调开守卫,他们此刻已沦落掌刑属了!”
我额上冷汗涔涔,先前见屈湘儿挟着我在王宫来去自如,便起了轻忽怠慢之心,至此方觉自己愚不可及,情绪低落地道:“叔父,今日之事,是我错了。”
姬深面色稍霁,回到书案后坐下,拿起一卷文书,一手翻阅,一手端杯,作势欲饮。自我进来后,那杯水便没换过,定然已冷了,我开口道:“叔父,水凉了,我重新拿一壶来。”
姬深默不作声,并未睬我,却将送到唇边的杯子放了下来。
我取来一壶温开水,走到书案旁跪坐于地,倒了杯中残留的冷水后再斟满,姬深浅饮一口,漫不经意地问道:“你今日来此何事?”
我略作思量,直言道:“叔父,蹋鞠竞技临时取消,定是宫中出了事,大王天未亮便匆匆召东临君进宫,我有些担心他——”
未待我说完,姬深眉头大皱,声色俱厉地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岂敢偭规越矩干预朝堂上的事?莫不知此为大忌?”
我连连摇头摆手,辩解道:“叔父,我绝无半分干政之心,只是放心不下他,是以——”
姬深再次打断我的话:“主公的大事,自有我等谋划,你只管尽好自己的本分!”
我碰了钉子,郁气于胸,却又发作不得,只垂了头,默不作声。
姬深以一副大家长的姿态,高高在上地道:“主公乃我虢国王族嫡系血脉,若非虢国蒙难,我是决计不允你这般来历不明的女子进门的!”
我默念三遍“他是星湖的叔父”,堪堪忍住了脾气,心中暗暗道:不论他说出多么难听的话,我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不可出言顶撞,不可夺门而去。
“自建府以来,我一直劝主公广纳姬妾、开枝散叶,他从不放在心上。拖到现如今,他年岁已是不小,膝下却无半个子嗣,成何体统?”
听到此处,我头皮已是一阵阵发麻,双手紧紧交握,唇齿打颤。
姬深一顿教训后,口气略软,道:“主公既幸了你,于你,于他,于紫府,皆是好事。我已有计较,先给你讨个公主的封号,再三媒六礼,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娶你过门,定不委屈了你。只是——”
他蹙了眉头,瞥了我一眼:“你这般瘦弱,怎好生养?这段日子,须当调养好身子,日后为主公诞下子嗣,便是立了头等大功。”
我不由一个激灵,浑身战栗,嗫嚅道:“叔父说的……是、是极……”
姬深大抵以为我是喜不自胜,不疑有他,道:“若无他事,你便退下罢。我手头尚有诸多事务待办。”顿了顿,又道:“主公无碍。”
我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起身,施以一礼:“叔父,侄媳妇告退。”
退至门槛,姬深忽地道了句“慢着”。
我顿了脚步,垂首聆训,姬深意味深长地道:“梁泓、梁潜、刑钺皆是主公心腹之人。你若遇事难以决断,可与他三人商议,切忌自作聪明。”他特地将“自作聪明”几个字咬得极重。
我低声道:“是,我记下了。”
姬深挥了挥手:“去罢。”
我一路脚底虚浮,腾云驾雾似地飘出了馥园,游魂般在北院晃荡了几遭,稀里糊涂地到了暮园外。望见那幽幽竹林,腿一软,竟跌坐在地,抖如筛糠。
领头侍卫见状,急急上前,询道:“夫人?夫人?你怎么了?”
我齿颤不能言语,只睁圆了眼呆滞地看着他,他唤了半晌,不见答应,登时喝令道:“六子,快去传医倌!”
那被他唤作“六子”的侍卫不敢耽搁,拔腿狂奔,我神魂刹那间归位,叫道:“莫去——”
领头侍卫喝道:“六子,且回来!”又俯下身,道了句“夫人,冒犯了”,便将我搀扶起来,又迅速放开手,退后数步站定。
我轻声道:“不打紧,我只是迷路了,头有些晕,烦劳你送我回东院。”
领头侍卫恭道:“夫人直管吩咐便是,何用‘烦劳’二字,真是折煞小人。”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土,领头侍卫犹豫道:“夫人今日不去园里坐坐么?”
我心头一揪,气闷如窒:“不去了。”言罢,当先而行,领头侍卫不再多言,紧随而来。
途中,我问道:“你唤作什么名字?”
领头侍卫道:“回夫人,小人名唤卢盛,字重明。”
我与他闲话家常,随口问些家住何处、在紫府多少时日诸如此类的问题,他俱一一回答。
我又问:“卢盛,你可娶妻了?”
“娶了。”
“有孩儿了么?”
“还没有。”
“你们成婚多久了?”
“一年有余。”
我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道:“若你的妻一直未能生下孩儿,那怎么办?”
卢盛不假思索地道:“那便再聘几房姬妾。卢家的香火总不能断在小人这里。”
我顿足道:“送到此处罢,我自己能回去了。”
卢盛闻言,便即告退。
我恍恍惚惚地走了一段路,举目四顾,偌大的紫府,被阴沉沉的天色压着,逼仄得竟似没有我的立锥之地。
我心下顿生凄惶,喃喃道:“星湖,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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