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五更时分,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慕星湖不知何时起了身,披了件单衣,正坐于外间的几案后批阅文书,闻声搁了笔,问道:“何事?”
门外侍童道:“主上、夫人,萧夫人到访,现在西院省身堂歇脚。姬公令我来通报。”
慕星湖“嗯”了一声,以示知晓,又道:“去备热水来。”
我心下挂念屈湘儿,急急起身,一步未稳,险些摔倒。
慕星湖叹道:“怎的急成这样?”
大抵因初历情|事之故,此刻我竟羞于见他,低垂了头,小声道:“我不想教她等太久。”
出门时,慕星湖将披风裹在我肩上,柔声道:“你先去,我随后便来。”我点了点头,转身之际,却被他搂住了腰,拥入怀中,缠吻一番,这才放行。
我赶到省身堂时,姬深正同屈湘儿寒暄,待见到我,立时起了身,嘴唇动了动,却未发出声音,挣扎了半晌,方语调生硬地道:“你来了。”
自打我在黄府遇刺以来,只同姬深打过几个照面,还不曾说过话。我虽知他向来不喜我,可因他是慕星湖的叔父,便不由心生亲近,行止间格外恭敬温顺:“给姬公请安。”
姬深瞟了我一眼,略微颔首,转而向屈湘儿道:“屈大人留步,老朽告退。”
屈湘儿回道:“姬公请慢走。”
待姬深走后,我和屈湘儿同时开口。
“姐姐——”
“主公——”
我拧了眉头:“此处又没旁人,可莫这般唤我了!听着别扭。”
屈湘儿笑了一笑,开门见山道:“妹子,我是来辞行的。”
我愕然道:“辞行?你要去往何处?”
屈湘儿淡然一笑:“离开郢都,四海为家。”
“什么——”我大惊失色,“你、你、你……”“你”了半晌,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屈湘儿道:“昨日你来寻我,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到了,当知我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
我咬住唇,默然不语。
屈湘儿又道:“妹子,还望你莫将昨夜听到的事抖露出去,萧亦城此生实为不易,且留他一个清白名声罢。”
我深深吸了口气,泪涌双目:“姐姐,我是越国武林人。”
屈湘儿瞪大双目,怔怔看了我半晌,蓦地退后半步,长跪于地。
我将她扶起:“楚越交战时,我为回武林,混入楚军中,亲眼目睹武林遭屠之惨状。萧将军将我捉获后,明知我身份可疑,却饶了我一命,我一直想不明白个中缘由,只道自己运气好,昨日却想明白了。”我顿了顿,道:“也许对武林城,他心底也存了一丝愧疚罢。”
屈湘儿闭上双眼,眼皮轻颤:“错便是错了,你要藉东临君之手,置他于死地,我也无话可说。”
我摇了摇头,不愿再提此事,问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屈湘儿睁开眸子,望向窗外:“马车停在府外,即刻动身。”
我握住她的手,千般不愿,万般不舍,哽咽难言。
屈湘儿叹道:“哭什么?你可来送我?”
“送……送……”我的眼泪断线珠子般落个不停,一度失声,语不成调,“自是要送的……”
行至府门外,阴沉沉的天空忽地飘起了细雨,一路凄凄迷迷,我紧紧抓着屈湘儿的手,不肯松开片刻,可抓得越紧,便越生出一股怎也抓不住的失落感。
至郢都东郊,屈湘儿叹道:“妹子,留步罢。”
我痛哭流涕,撒泼般抱住她的胳膊不放手:“你带够换洗衣裳了么?”
屈湘儿点头:“嗯。”
我继续问:“楚地阴湿,干粮易坏,路上得带些果子蜜饯之物,你可备了?”
屈湘儿再点头:“嗯。”
我不死心:“出关度牒和鱼符带了么?”
屈湘儿好笑道:“嗯,这两样怎能忘了?”
我仍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出了关,蚁鼻钱便不管用了,往东走,吴国用的是长刀币,往北走,晋国用的是环钱,出了晋国再往东,周国用的是平首币……”
屈湘儿打断我的话:“我带足了一辈子挥霍不完的金银。”
我叮嘱道:“晋国不太平,贼人多,你要当心……”
屈湘儿豪气一笑:“妹子,我武功高得很,若真动起手来,连我爹都未必是我的对手。即便遇到阴千山、高长阙、卫扬、姜祀这些人物,我也不惧。他日若路过高家寨,我便顺手端了它,给你报仇雪恨!”
我摇了摇头:“那高家寨三当家高佐是我的学生,你莫与高家寨为难。”
“好,我晓得了。”屈湘儿笑道,“你再不放开,东临君怕要恼我了。”
我不情不愿地松开手,抹着眼泪,泣不成声。
屈湘儿再无留恋,翻身上马,我一个激灵跑上前,抓住马缰,不甘心地问道:“你欲往何处?”
屈湘儿朗声大笑,洒然道:“天地之间,任我逍遥,何必问归处?妹子,今生若情分未尽,他日重逢,咱们把盏言欢,再叙情谊!驾——”
我追出百步,马车终是消失在了濛濛烟雨中,唯有金色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徒留了两道浅浅的车轱辘印子,不多时又被雨水冲刷干净。
转身之时,慕星湖撑着伞,遥遥相候。
回府的路上,我问道:“星湖,当初你为何刻意令我接近屈湘儿?”
慕星湖一本正经地道:“我掐指一算,她是你命中的贵人,是以要尽早巴结。”
我本想笑,可一出声,笑不知怎的亦成了哭:“你尽管在旁人面前跳大仙,可莫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才不信你!”
慕星湖叹了口气:“姑娘真是好眼力,在下惭愧。”
我呜咽着偎进他怀里,再一次泪流满面。
“莫离,我只想你在这冷冰冰的郢都里,能交个真正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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