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纣、赵竔、巴尔虎三人各怀心思,打量着我的眼神或同情、或不屑、或轻蔑、或疑惑、或探究,交织在一起,像要在我身上生生烧出几个窟窿般。
我克制着内心的焦虑、惶恐和煎熬,抱拳一礼,道:“各位力士,幸——”
“会”字还未出口,忽有一人高声道:“这一场,我替你!”
我愕然回首,循往声音来处。
屈湘儿作男子装束,一袭素衣,驰骋而来,其疾如电,一路虎奔龙腾,如入无人之境,直驱演武场正中,缰绳顿勒,马蹄扬天,一声嘶鸣,天地萧杀。
我怔怔看着那一人一骑,说不出半个字来。
褚宜徐质问道:“荒唐!萧夫人如何能替她?”
屈湘儿置若罔闻,径自翻身下马,阔步走到点将台下,一拜起身,朗声道:“大王既已准了民妇的奏疏,何不藉此昭告天下?”
这声“民妇”如投石入河,登时激起千层波澜,群臣沸议,使臣们凝神观望。
楚王眸子半阖,沉吟良久,方令人宫人去取奏疏。
屈湘儿却道:“何必劳烦,民妇自己来说!”言罢,环顾全场,话语间中气沛然,字字掷地:“我禀奏之事有二。其一,我无才无德,疏懒怠惰,忝列朝廷,故辞去武烈将军一职,解甲归田。其二,我嫁入萧门,已逾十载,至今未能诞下丁嗣,乃是大不孝,故自请休书,废止婚契。”
整个校场死寂片刻后,炸开了锅,宫人三呼“肃静”,场面犹未安定,或有人道“这如何使得,请大王收回成命”,或有人道“哪有女子自请休书的道理,此同休夫何异”,或有人道“此等大事,岂可听一妇人言语”,乱糟糟一片。
而风口浪尖上的两人,却显得异样平静。
屈湘儿容色虽有些憔悴,可眸子却坚毅果决,人如高塔,卓然而立,一任千夫所指,面不改色,从容如故。
萧亦城的目光钉在屈湘儿身上,唇抿得极紧,面上既没有惊讶、亦没有震怒,只是定定地、无神地看着她,犹如一尊石像。
宫人再呼“肃静”,传王令:再有妄自非议者,斩立决。众皆息声。
楚王以一句“此乃萧卿和屈氏之家事”,堵上了悠悠众口。
屈湘儿转身向我走来,行至一步开外,忽地跪地三拜,我大惊失色:“你、你这是作甚?我如何受得起——”
屈湘儿郑而重之地道:“吾名屈湘儿,今拜黎墨为主。以吾之性命起誓,自今日起,吾将追随吾主,为吾主之手,为吾主之足,永不背叛,永不离弃。此诺必守一生,至死方休。主公在上,请再受臣三拜。”言罢,又是伏倒三拜。
这一番变故,委实教我难以消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晓得不该再教她跪在地上,慌忙去扶她:“姐姐,你快些起来——”
屈湘儿虚扶着我的手,顺势站了起来:“多谢主公。”
不待我开口,她看向褚宜徐:“我代我家主公出战,有何不妥?”
褚宜徐语塞:“这、这——”
“褚贵使既无异议,还请勿忘先前所言。”屈湘儿又看向我,道,“主公,且稍待片刻,我去去就来。”
我恍然回神,唤住屈湘儿,话语却噎在喉中,过得半晌,方摘下头盔,给她戴上,又解下铠甲,披在她身上,系好绑带,低声道,“你当心些。”
屈湘儿洒然一笑,道:“想我当年纵横沙场,在尸骨堆里摸爬滚打的时候,那几个孩子还在玩泥巴呢!放心罢。”
评审官将我带至场外,尹纣、赵竔、巴尔虎、屈湘儿四人跨上战马,摩拳擦掌,对决一触即发。
这场比赛为计时赛,每人十支箭,各有标记,时辰到后,以靶子上的箭簇数决定花落谁家。
评审官一声令下,演武场上四骑风驰电掣,扬起一路沙尘,遮天蔽日,气势如虹,堪比千军万马。
两圈下来,赵竔略占先机,第一箭便命中靶心。到第三圈,巴尔虎突然发力,一骑猛进,双箭齐发,各中靶心。这一来,尹纣便有些急了,一箭放空,登时红了眼,伏在马背上,斜刺而出,冲向巴尔虎。因离得近,巴尔虎虽避过突袭,但第三箭却偏了方向,落在地上。
五六圈下来,赵竔、巴尔虎、尹纣三人越斗越凶,一人放箭,其余二人势必横加阻挠,打落的箭支竟比射中的箭支还要多些。屈湘儿不徐不疾地紧随其后,忽地伏低身子,在三人间隙中左突右闪,惊得群马嘶鸣,甫出重围,便迅速弯弓搭箭,一箭中靶。
尹纣、赵竔登时攻向屈湘儿。屈湘儿疾速猛冲,在二人攻至之前,策马腾空,侧身贴在马腹上,三箭齐发,皆中靶心。落地时,回首一箭,射中巴尔虎趁机放出的箭支,两箭齐齐落地。
只这一合,屈湘儿便追上了三人,且尚有六支箭,立时成了众矢之的。
愈往后,战况愈发炽烈。先前或因屈湘儿是个女子,其余三人心中多少有些轻慢,到了后面,俱杀红了眼,哪还顾得许多,局中人险象环生,局外人冷汗直冒。
二十多圈下来,人疲马乏,这场对决亦近尾声。
巴尔虎领先屈湘儿两箭,赵竔垫底,尹纣因中途坠马,受了重伤,被迫退出对决。
巴尔虎、赵竔各剩一支箭,屈湘儿还剩两支箭。赵竔见夺魁无望,生了报复之心,竟一箭射向前方齐头并进的巴尔虎和屈湘儿。巴尔虎怒吼一声,驱马向一侧避开,屈湘儿却不避不闪,松开缰绳,身子向后仰倒,眼看便要坠马。
我惊骇万状,尖叫一声:“姐姐——”
预期的可怕情景并未上演,屈湘儿单脚挂在马缰上,身子倒悬于空,头盔滚落在地,赵竔射来的箭与她擦身而过,刺入马颈。
那马剧痛之下,状若疯癫,狂奔不已。而屈湘儿竟无动于衷,以这扭曲的姿势,连放两箭!
在危急万分的时刻,巴尔虎凌空跃下马背,一把抓住屈湘儿的马缰,缠在胳膊上,扎稳马步,身如鼎沉,长啸一声,直挣得双目通红、青筋毕露,终是拽住了那匹发狂的马。
那马喷血倒地,屈湘儿身如燕雀,扶风掠柳般飞出数丈,飘然而落,褪下盔甲时,素衣仍如新,不染纤尘。
我见她无恙,几欲蹦出喉咙的心脏方缓缓落回胸腔中,随着一下一下的心跳,渐渐找回了神识。
巴尔虎拧着眉头,眼珠不错地盯着屈湘儿,有些恼火,又有些不解。
评审官团入场查验箭簇,公告结果:屈湘儿最后两箭皆中,其中一箭射穿了巴尔虎的箭支,因而以一箭之胜,摘得桂冠。
换言之,我的命权且保住了。可时至此刻,我仍如做梦一般恍惚。
屈湘儿夺魁,楚王及众公卿、文武,无人喝彩,众皆默然。
反倒是哈森塔拉第一个拍手称赞。
巴尔虎落败,哈森塔拉面上没有丝毫不豫之色,他凝在屈湘儿身上的目光里有着惊讶、激动、欣赏、钦佩、倾慕,甚至有着毫不掩饰的、征服者的欲望。
范谧赞道:“屈将军真乃武曲星下凡!赫赫神威,教我等男儿汗颜呀!”
“若非巴尔虎力士在紧要关头,舍利取义,救人当先,胜负犹未可知。来人——”楚王亲自斟满酒,传令道,“此酒赐予巴尔虎力士,聊表寡人之心意。”宫人端着酒樽,呈至巴尔虎面前。
巴尔虎拜谢后,举杯尽饮。离场时,经过屈湘儿身畔,他略顿了脚步,低下头,唇微动,说了句什么。屈湘儿眉梢微扬,眸光骤冷,似乎有些恼怒,巴尔虎则咧嘴一笑,大步流星地走了。
受礼毕,屈湘儿看向褚宜徐,高声道:“褚贵使与我家主公有约在先,如今我家主公取胜,请褚贵使移步演武场,亲自向我家主公道歉。”
我不由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还有此一茬,转念一想:让堂堂燕国使臣当众向我这样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女子道歉,成何体统?褚宜徐既言不再追究於菟之事,我亦不愿多生事端,当下道:“不必了——”
屈湘儿抬手打断我的话:“我家主公并无过错,褚贵使却咄咄相逼,几次三番欲置她于死地,难道不是因她柔弱可欺么?”
褚宜徐面色阴沉,狠狠瞪着屈湘儿,咬牙不语。
楚王斥道:“屈氏不得无礼!”
屈湘儿躬身道:“大王息怒,只要褚贵使履约,民妇不敢多耽,即刻退下。”
陶铸蹙眉道:“褚贵使维护燕国之利益,何错之有?焉能教一国使臣向区区一介下民俯首认错?”
屈湘儿拍手大笑:“有趣!有趣!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信口雌黄、出尔反尔,竟还这般理直气壮呐!”
褚宜徐厉声道:“住嘴!大丈夫顶天立地,岂容你一妇人肆意羞辱!”言罢,他长身而起,向北一拜,脱下头冠、衣袍,整整齐齐地放在几案上,又从怀中拿出使臣符节,恭恭敬敬地置于头冠之上,再向使臣符节一拜。这才转身走到演武场中,在我数步外停下,躬身行了一礼:“褚某先前对姑娘无礼,还望姑娘宽恕。”
我紧张地咽下口水,一面斟酌言辞,一面小心地道:“褚先生请起罢,我不怪你。”
褚宜徐挺起脊梁,有那么短暂的一瞬,目光相会,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敌意消解了些许,他不愿多耽分秒,亦不愿多言半句,转身离去。
屈湘儿忽道:“褚贵使,我无意羞辱你,更无意针对燕国。”褚宜徐冷哼一声,不予理睬。
“我这么做,只是教天下人知晓。”屈湘儿环顾四方,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这世间,并非只有强弱、胜负,更有是非、黑白。”
褚宜徐一言不发,径自回席,向使臣符节一拜后,穿上衣袍,戴上头冠,将使臣符节收入怀中,再向北一拜,这才屈膝坐下。
屈湘儿走到我面前,道:“主公,咱们走罢。”
我点了点头,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出了宫门,方松了口气。
我上前两步,抓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将想说的话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姐姐,萧将军与那颜舜华纠缠不清,虽混账了些,可你又何至于如此决绝?我与萧将军曾有过一面之缘,他不会是那种不讲情义的坏男人,大抵是一时糊涂才……”
屈湘儿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他为楚国累了一生,从未过上一天舒坦日子,如今得一知心人陪伴在侧,我为他感到开心。”
我一时愕然,过得半晌,支支吾吾地道:“那、那……”
屈湘儿笑了一笑,将话题岔开:“东临君很是在乎你呢!”我脸一热,却听她又道:“才刚刚离开视线,便立马派人追来,难道怕我吃了你?”
我回头看去,果见太叔乙不近不远地跟在身后,抱着双臂,一副优哉游哉、闲庭信步的模样。
屈湘儿道:“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此地有旁人在,不便多说,我当下道:“我晚些时候去寻你。”屈湘儿点了点头,便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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