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雁来宾,草木黄落。

    今年的秋去得太快,仿佛一夜入冬,午时日当中天,却无半分暖意。

    曲淄城东邓庄草场,乌泱泱聚了一群人,惋惜声、惊叹声、拍手声、叫好声、议论声吵杂交错,如水沸鼎。

    杜浅浅驻马上前,恰见一名肤色黝黑、身形魁梧的大汉步入场中,牵过马群中一匹腿短身小的赤毛乌鬃马,在地上扯了两株草,插在马耳上,又抚了抚它的鬃毛。众人的目光皆追随于它,它身旁几匹膘肥身健的骏马,却备受冷落。

    杜浅浅好奇心起,不由多看了那赤毛乌鬃马两眼:此马四肢短粗,鬃鬣、尾巴处毛发繁茂,腰似长弓,胸阔尻宽,后肢肌肉饱满,蹄子扬起时,便犹如一柄出鞘的锋利弯刀。

    她见多识广,认出这马是乌珠穆沁种,产自代国。乌珠马体型中等,样貌亦不算上乘,以耐力著称,受得严寒酷暑,驰得沙漠草原。

    “斗了三回,那胡人的马连胜三回,再斗下去,岂不是成了车轮战了?邓庄主的面子,怕是要挂不住啦!”

    “看来那胡人所言不虚,此马果真是绝世良驹啊!”

    杜浅浅闻言讶然:前几日有个胡人到城里贩马,鼓吹自己的马天下无双,这话传到了邓骢耳朵里,这邓骢是晋国最大的马商,连王族都颇为青睐邓庄的马,教他如何听得这话?当下便“请”了那胡人到邓庄一战。她此番亦是闻风而来,不想那匹其貌不扬的乌珠马,竟能连胜邓庄群马三合!

    邓骢面色不善地走到那胡人面前,道:“兄台既赢了,此马我买下便是。”

    “不卖。不敬。”那胡人神态倨傲,说话时的语气和他蹩脚的华夏语一样生硬。

    杜浅浅扬声道:“这马我要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她,窃窃私语,有人慨叹她的清丽容颜,有人则嗤笑道:“谁家的小儿?胡吹大气!五百两银子买一匹马,爹娘没教你数数罢?”

    杜浅浅浑不在意旁人的诽议,越众而出,行至场中,朗声道:“此等良驹,岂止五百?我愿出双倍,一千两。”

    人皆倒抽一口冷气,满场一时鸦雀无声,熟料那胡人竟不买账,冷冰冰地道:“不卖。女人。”

    杜浅浅莞尔一笑,梨涡浅露,绝艳容颜绽若春晓,虽稚气未脱,仍动人心魄,人群中霎时又传来一阵阵抽气并惊叹之声:“女人怎么啦?你们代国的大王不也是女人么?”

    那胡人一恍神后,拧紧眉头,道:“难驯,危。”

    杜浅浅笑道:“你不教我试试,怎知我驯服不了它?既然来了,我自担风险。”

    那胡人眉头拧得更紧,思索了好半晌,方道:“试试。好。”

    杜浅浅向邓骢略躬了躬身:“邓世叔,借贵庄草场一用,劳你将闲杂人等都请出去罢。”

    邓骢自是识得杜浅浅,虽有迟疑,但还是令庄丁将围观众人驱散,又令人牵走其余马匹,只留了那匹乌珠马在场中。

    杜浅浅动作利落地翻过栏杆,走到那乌珠马身前,绕着它走了两圈,它只低头吃草,并不睬她。杜浅浅近前一步,轻抚马鬃,那乌珠马仍无动于衷。她柔声道:“好马儿,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对不对?”

    邓骢见杜浅浅作势欲上马,急道:“当心——”

    话未说完,那乌珠马蓦地扬起前蹄、嘶声长鸣,将杜浅浅甩开,她趔趄几步,又稳稳站住,没有半分顿错,一面抽出长鞭,一面合身扑上,凌空一记鞭笞,击在马腹上。

    那乌珠马怒嚎一声,不逃反攻,一头朝杜浅浅冲了过来。

    邓骢大喊:“快跑!莫被伤着!”

    杜浅浅闪身避过,绕到那乌珠马身侧,抓起一缕鬃毛,便翻上马背。人还未落下,那乌珠马忽地倾身斜刺而出,跳跃之间,又将她甩将出去。杜浅浅娇叱一声,手中长鞭疾落如雨,一声更比一声急。那乌珠马被打得肚腹遍布血痕、嘶嚎不止,依然卯足了劲,一次次向杜浅浅发动攻击,只进不退。

    杜浅浅亦未讨好,头发散了开来,衣裳破了几处,手臂、小腿处都受了伤,形容狼狈,却始终连马背都骑不上去,更谈何驯服?

    邓骢途中几次三番试图制止杜浅浅,皆被她喝退,此刻实在看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这马野得紧,算了罢!”

    杜浅浅扔了鞭子,从腰间抽出匕首,向那乌珠马走去:“你这不知好歹的畜牲,既不能驯,要你何用?”

    那胡人见状,大吼一声,却不及阻止,眼看她手起刀落,那乌珠马便要被抹了脖子时,一道黑影如电掠过,横在杜浅浅和那乌珠马之间。

    只见一名黑衣男子一手抓着套马索,套住了那乌珠马的脖颈,一手抓着杜浅浅持刀的那只手腕,使她动弹不得。

    邓骢见了那黑衣男子,脸色大变,转过身子,扑通一声跪倒:“下民拜见太子,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一位身着青色锦服的男子负手而来,他年纪约莫三十五六岁,身形颀长,生得额圆脸方,一双眸子长而扁,鼻梁高挺,唇肉薄而色淡,这般面相,透着几分冷漠厌世之感,教人难生亲近之心。

    此人正是晋国太子——姒禽夷。

    “此马有王霸之气,不是你能驯服的。”姒禽夷的话虽是对杜浅浅说的,可他说话时,却只看着那乌珠马,眼珠不错,眸中颇有激赏之色。

    那胡人道:“你,识马。”

    “马与人一样,有形貌伟岸者,若奴颜谄骨,则与包囊物无异;有形貌羸弱者,若不屈不媚,则为大丈夫也。”那胡人闻言,不由朝他望去,目露惺惺之色,姒禽夷问道,“可取了名?”

    那胡人道:“诛狼。”

    姒禽夷追问:“何故唤作‘诛狼’?”

    那胡人不假思索地道:“诛狼。”

    姒禽夷沉思片刻,眸子一亮:“孤懂了。这马遇到狼,非但不惧,反冲上去将狼踩死了,对么?”

    那胡人点了点头。

    “果真是匹好马。”姒禽夷拍手赞道,“夕,放开它。”

    那黑衣男子闻言,身影一闪,退至姒禽夷身后。

    杜浅浅揉了揉被抓得泛红的手腕,跪地行礼:“下民杜氏,见过太子。”

    姒禽夷瞥了她一眼,疑惑地道:“哪个杜家?”

    杜浅浅道:“城西杜家,家父名讳杜羲卿。”

    “孤不曾耳闻。”姒禽夷的目光从杜浅浅身上轻若鸿毛般掠过,看向那乌珠马,“诛狼甚得孤心,可沽之乎?”

    那胡人道:“你。很好。”

    姒禽夷道:“如此甚好,你这便随孤到太子府取银子罢。”言罢,当先而去。那黑衣男子则引着那胡人,牵了诛狼,一同离开。

    杜浅浅回府时,远远见着府门外停了一辆马车,凝神细看之下,登时收缰勒马,转身藏在墙角处将头发和衣裳整理一番,这才牵了马朝杜府大门走去。

    行至府门外,马车缓缓而动,杜浅浅脚步顿了顿,与马车擦身而过,她眸子一黯,低低地唤了声:“轻雪哥哥……”

    车夫面带迟疑之色,询道:“大人——”

    刚开了口,车中人便道:“回府。”

    车夫应道:“是,大人。”言罢,策马扬鞭,马车渐去渐远,不复可见。

    杜府家仆见到杜浅浅,恭恭敬敬地请安、牵马、将她迎入府内。她沐浴更衣后,径自去寻杜羲卿。

    彼时杜羲卿正在云水竹苑饮茶,好不悠然自得,乍闻杜浅浅的声音穿破静谧的空气,跃入耳中:“这‘云水竹苑’四字太过矫情,不如改作‘竹苑’得好!”

    杜羲卿放下茶杯,摇头笑道:“谁给了你气受,进门便要拆你爹的匾?”

    “爹,你猜我今日见到了谁?”杜浅浅大步流星地走到青石几后盘膝坐下,杜羲卿拿起一只空壶,放了一勺桂花、两勺枸杞、四颗龙眼、八片红枣,倒入沸水,一面泡茶,一面问道:“见了何人?”

    “我在邓庄草场见到了太子。”

    杜羲卿将第一道茶水弃入溪流,取第二道茶水,淋壶浇杯,第三道茶水,方盛入翡翠小碗中,又在溪水中冰了片刻,再调以蜂蜜后,用竹筷轻巧地一拨,小碗便转至杜浅浅面前,红汤在绿碗中打着圈儿,煞是好看。

    “太子如何呀?”

    杜浅浅端起茶碗,一口饮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还能如何?他对马的兴致,可比对我大多了。”见杜羲卿并不为之所动,她略作迟疑,问道:“爹,你真的相信那个疯疯癫癫的蓬莱方士说的话么?”

    “若不是信了那番话,我何苦这般折腾?我拼下如今的基业,不过是待有朝一日,助你飞升登天!”

    杜浅浅垂眸不语,杜羲卿珍而重之地抬手轻抚她的面庞:“有时候啊,搭上千军万马,费尽心思,算尽机关,都不及一人呐!正所谓佳人绝代、红颜倾世……”

    杜浅浅莞尔一笑:“爹,你在感慨颜舜华么?”

    杜羲卿向南而望,又是神往又是遗憾地叹道:“颜舜华此番归了楚国,那盘耕是个糟老头子,盘疾又暴虐成性,真是晚景堪忧,天下第一美人,往矣。”

    “想当年,梁国君夫人姜氏,亦是位奇女子,生得倾国倾城之貌,偏偏不爱红妆爱武装。她追随梁王出征时,披一身银甲,骑着白马,双剑使得如天女散花,也曾教无数英雄豪杰倾倒啊!”

    这桩陈年旧事,杜浅浅亦略有耳闻,此刻听父亲提起,便顺口点评道:“可惜梁国战败后,姜后被俘,囿居我国三年才被赎回,着实不甚光彩。”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颠沛流离,在所难免,说甚么光彩不光彩?”杜羲卿话题陡转,“小千,你可知对男人而言,什么样的女人最诱人?”

    杜浅浅笑道:“自然是美人咯!”

    “非也非也!”杜羲卿摇了摇头,“对男人而言,敌人的女人才最诱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是个绝色美人的时候,这诱惑是致命的。”

    杜浅浅眸子转了几转,忽有所悟,压低声音道:“爹,你的意思是,大王和姜后——”

    “嘘!”杜羲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眯眯地道,“小千,这舌根子可嚼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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