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亦城之所以被世人称作楚军之魂,固然与他自身的才能和品性密不可分,更因为他是寒门的神话,是千千万万浴血拼杀的士卒们心中最宏伟的梦想。
比武竞技虽源远流长,但华夏文明对于纯粹的武技,并非推崇备至。是以在华夏大陆上,比武竞技尚是首次如此高规格、大规模地举办。
不同于其他竞技项目,参赛者都是各国事先选好的人,他们随同使臣而来,听从使臣指挥,他们代表着自己的国家。评审官亦由列国使臣各自委派一人,共同担任。
而此次比武竞技,参赛者不限国别和出身,公开遴选,凡能通过预审者,皆可参赛。主审官为公子厉,副审官为屈九先生和魏聃。
一个是天家贵胄、一个是武学宗师、一个是当世名将,对于寻常人而言,哪怕只是得到其中一人只言片语的善评,亦足以光耀门楣。可以想见,这场比武,将给天下渴望建功立业的武人,尤其是出身贫寒的武人,带来怎样的剧烈冲击!
其实此次比武竞技背后的政治目的,不难揣测:勾氏乃王后的本族,与天家血脉相连,太子有勾谵,贵族方面的支持稳如泰山。楚王将公子厉推到这个位置上,应是有心令他在寒门中树立威望,从而寻找机会,打破桎梏,开创新的局面。公子厉家臣如云,号称门徒三千,时人评价他“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楚王如此做,亦是顺水推舟。
我尚且能想明白的道理,列国首脑岂会想不到?试问谁又会明知事不关己、却自讨没趣地插上一脚呢?
说到底,这场比武,只是楚国的热闹,余者都是瞧热闹的。饶是如此,这也势必是一场精彩的、教人期待的热闹。只可惜眼下我沦为阶下囚,怕是无缘得见。
是夜,我为故人重逢,可相见争如不见黯然伤怀之时,却不知这看似风平浪静、一片大好盛世的郢都,已是波诡云谲、暗潮汹涌,许多人的命运在这场浪潮中天翻地覆、换了日月。
时间退回到子时,楚国王宫延香殿。
烛火摇曳,光影晃动,偌大的宫殿中此刻只有两人相对而坐。
楚王左手翻着奏疏,右手半握成拳,指节在长几上一下一下地敲打着,倏急倏缓,神色犹如这明灭不定的烛光,阴晴莫辨。
“前些日子你告病在家,这阵子又忙于秋祭,身子可还吃得消?”楚王的目光在奏疏的字里行间徘徊,头也未抬地问道。
东临君恭谨地微垂着头,回道:“有劳大王挂念,不妨事。”
楚王将奏疏撇在案上,略抬了眸子,又问:“依你看,该当如何处置黄肆?”
东临君道:“不论大王想大事化小,还是想小事闹大,眼下将他禁足府内、停职查办最为稳妥,至于暂代他掌管中门属的人——”
“寡人倒是中意一人。”楚王若无其事地插话道。
东临君刹那错愕后,敛了眸子,问道:“何人有此殊荣,能得大王青眼?”
楚王笑道:“此人现在紫府,虽出身奴籍,然学识渊博、处世练达、多谋善断,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寡人只见过一次,却留心已久。不知你可愿割爱?”
东临君淡淡地道:“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须我来割爱?况且能得大王抬举,是何晏的福分,亦是紫府的荣幸,他日载于史册,又是一桩美谈。”
楚王抬眸看了东临君半晌:“你若果真作此想,便再好不过。”
东临君洒然一笑:“十五年前,大王问我所求为何,我的答案至今仍未改变。只不过,多了一个女人而已。”
楚王摇头哂道:“宸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多张罗几个女人在身边服侍才是。”言罢,他提笔蘸墨,在先前翻阅的奏疏上批了一行字,摞在案头,放下笔,沉声道:“寡人今夜传你来,并非为了黄肆之事。”
东临君直言不讳地道:“大王准备对萧亦城动手了么?”
楚王的手骤然握紧,目光冷冽地盯着东临君,片晌过后,忽地不着边际地道:“宸儿,若你是史官,会如何评写寡人?”
东临君毫不犹豫地道:“兴楚之霸主。”
楚王朗声笑道:“寡人自问算不得甚千古贤君,但‘兴楚之主’,寡人当之无愧!没有寡人,岂有今日之楚国?”既而慨然长叹:“寡人二十三岁即位,彼时齐、晋二国并称双雄,皆豺狼虎豹,而楚国犹如羊羔也!齐国灭先周后,屡次犯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楚国割地求和,避退云梦泽以南,苟延残喘,哪有半分尊严可言?”
忆及往事,楚王神色怆然,悲凉地道:“寡人有十个女儿,两个殁了,一个嫁了勾家,一个还在宫里,其余六个,全送予各国联姻,如今竟没有一个还活在世上,其中便有你的母亲……”
东临君淡然道:“母亲身为楚国公主,这是她的使命,大王不必伤怀。”
楚王阖上眸子,片刻之后,再睁开眼,已复平静:“甘吉是鲁国人,屈湘儿是女子,魏聃是罪臣之后,萧亦城是白衣出身,换作旁人,谁敢重用他们?”
东临君摇了摇头:“无人。”
“寡人用了五十年,灭鲁国、陈国、齐国、越国。”楚王仰天大笑,傲然道,“寡人若能多活百年,肃清宇内、平定四方、一统华夏,终结这乱世,又有何难?”
楚王言罢,又是一声长叹:“寡人并非那般心胸狭隘,没有容人之量的君王。只是生死有命,由不得人。”顿了顿,他对上东临君的眸子,道:“萧亦城太聪明了,寡人去后,那群不肖子,谁能驾驭得了他?”
东临君默然许久,方颔首道:“我明白了。”
是夜寅时,东临君在太叔乙的护送下回到紫府,唤来何晏,将楚王之意同他说了。
何晏闻言,扑通一声跪倒:“主公,此事还请三思!”
东临君道:“这是好事,你难道不欢喜么?”
何晏摇头道:“主公,请恕晏直言。黄肆此前绑架夫人之事,大王多半是知晓的。他此番令我取代黄肆之位,岂不是故意激化你与太子的矛盾,将你当作刀子使,削砍太子的羽翼,这——”
“是又如何?”
何晏愣了一下,东临君长身而起,走到他面前,弯腰将他扶起:“孝严,以你的出身,能有这般机遇,实属不易。到了中门属后,须当谨言慎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我自会保你周全。若时机合适,我亦会提携你。”
何晏眸子一红,哽声道:“主公……”
东临君吩咐道:“叔父素来看重你,你去向他老人家请安罢,待到卯时,与我一同入宫。”
何晏退开一步,长跪于地,叩首道:“主公,请受晏一拜。”
东临君颔首道:“孝严,你我主臣关系至此而终,日后同朝为僚,定不能再这般卑躬屈膝,免得教人闲话。”
何晏数度哽咽,欲语终罢,只道了句:“是。”
何晏离开后,太叔乙忿忿不平地道:“主上,这楚王也忒过分了罢!”
慕星湖微微蹙眉,道:“你溜进梁国使馆去瞧瞧莫离,我放心不下她。”
太叔乙撇着嘴道:“这女人还真不给人省心,到处惹麻烦!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她,莫要再捅出什么篓子!”
太叔乙转身欲走,慕星湖又道:“慢着!若有人欺辱她,你便将她带回来。”说罢,又摇了摇头:“你直接将她带回来罢。”
太叔乙噗嗤一笑:“主上,你在同我玩笑么?”
“你瞧我像是在玩笑么?”慕星湖敛了眸子,云淡风轻地道,“我给了楚王这么大的便宜,不讨点好处回来怎么成?”
太叔乙揶揄地道:“主上,我带她回来后,是送回疏园,还是送到你屋里?”
慕星湖凉凉地道:“王宫守卫森严,我看还是令赤贯与你同去稳妥些。”
太叔乙呛得直咳,连连摆手:“不必不必!主上,我去去便回!”
太叔乙前脚离开,后脚便又折返,手里拿着一封布帛卷成的信笺,道:“主上,玉兰传信回来。”
慕星湖立时取过信笺,展了开来,见上书血字:念曲。
太叔乙怪道:“这是何意?”
慕星湖眉头紧蹙,口中念了几遍“念曲”二字,仍不明其意。
太叔乙嗤笑道:“主上,她该不会是睡不着,怀念你的萧声了罢?”
“曲,曲,曲……”慕星湖凝神思索片刻,心中豁然,“她说的是‘屈’,念曲,应是教我留心屈湘儿!”
太叔乙正色道:“萧夫人?”
慕星湖颔首道:“屈湘儿应是今夜去见过她,并且同她说了些什么。”沉吟半晌,道:“备马,回宫。”
太叔乙不敢多耽,即刻领命退下。
寅卯之交,东临君至永春门,下了马车,宫人接引他入内,他问到可有人入宫觐见,宫人不敢敷衍,如实道:“萧夫人半个时辰前来过。”
东临君脚步一顿,折了方向,大步向前走去,宫人赶忙追上,小心询道:“大人这是要去何处?”
东临君道:“延香殿。”
宫人应了声“是”,快步上前,弓了腰在前引路。
至延香殿外,一人负手而出,见到东临君,微一错愕,旋即迎了上去,款款而笑:“东临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东临君颔首道:“好。”
宫人当即远远退开,垂手恭立。
屈湘儿道:“东临君,这是你我第一次单独说话罢?”
东临君默然,屈湘儿道:“虽于礼不合,但我直言了。”
东临君道:“萧夫人直说便是。”
“我方才求了大王两件事,大王脸色不大好,将我逐了出来,大王素来倚重你,还请你替我说几句话,好教大王成全我。”屈湘儿不加掩饰,直接开出条件,“至于黎姑娘,不劳你出手,我自会将她毫发无伤地送还紫府。”
东临君不答,屈湘儿笑了笑,道:“告辞。”
东临君道:“萧夫人请便。”
延香殿中,楚王阴沉着脸,眼中布满血丝,见到东临君,抬了眸子,声音喑哑,透着无法掩盖的疲惫:“宸儿,你来得正好。方才在殿外,可瞧见屈湘儿了?”
东临君跪坐于地:“见到了,她还同我说了几句话。”
楚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干燥的唇舌:“她同你说了什么?”
东临君将屈湘儿的话一字不差地同楚王说了,楚王闻言,艴然大怒,砰地一声将手中茶杯重重搁下:“你可知她所求何事?”
东临君道:“不知。”
楚王将一册奏疏摔到东临君面前:“你且看看这个!”
东临君捡起奏疏,飞快地浏览了一遍,神色凝重,沉吟不语,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这才合上奏疏,思量半晌,沉声道:“大王息怒,依我之见,除了时机不当,这未必便是坏事。”
楚王拍案而起:“自古洎今,从未有过这等事,寡人难道还要为她开条先河?”
东临君看向盛怒的楚王,镇定自若地道:“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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