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第二日,上祭日月星辰,下祭山林川泽,其中最重要的便是祭楚国的母亲河——楚江。

    楚王将携君夫人、夫人、太子、公子、公主,并列国使臣、各城使者、众公卿及文武百官乘着画舫,巡游郢河,载歌载舞,与民同庆。

    可这本该吉祥喜庆的日子,却发生了两桩晦事。

    第一桩:燕国送的於菟死于楚国权贵之手,燕国使臣十分震怒,认为此举乃是楚国对燕国极大的羞辱,天未亮便找到楚王,讨要说法。

    第二桩:为於菟咬断腿的小儿苦苦撑了一夜,不治身亡。百姓群情激愤,百人联名上书,陈情鸣冤,在刺史府大门外长跪不起,恳请彻查此事。紧接着,弹劾中门都尉黄肆的奏章便呈到了楚王面前。

    是日清晨,刑钺将我送至王宫,我心中惴惴,一见慕星湖,便疾走上前,压低声音,焦急地道:“星湖,我闯大祸了,燕国送的那头老虎,是我射杀的!当时情势紧急,我未及思量,不曾想后果会这般严重……”

    慕星湖镇定自若地道:“莫离,此事我已知晓,你莫担忧,我自有分寸。”

    我心下稍安,深深吸了口气,略略平复了一下躁乱的心绪,问道:“星湖,眼下可怎生是好?”

    慕星湖道:“傅焱今日一早奉召入宫,在楚王和燕使面前,已将此事一力担下,暂收监于司寇属。”

    我呆愣良久,忽地明白了昨日傅焱夺走断月的用意,心中颇不是滋味,低声道:“昨日那情景,若不放箭,那头发狂的老虎便会挣脱铁链,不知还要咬伤多少无辜的人……傅焱是个好官,心里记挂着百姓,而非只将一己私利置于首位,你、你……可否帮他一帮?”

    慕星湖沉吟半晌,道:“莫离,此事未必简单。那老虎何以能撞开铁笼?何以百姓联名上书之后,朝中当即便有人弹劾黄肆?但不论是谁做的,楚王心情都不会太好,毕竟这是秋祭盛典,列国使臣冷眼旁观,这种时候,出任何差池,扫得都是楚国的颜面和威信。何况……”

    他顿了顿,道:“秋祭盛典由我统筹,我也脱不了干系,尚不能去为傅焱求情。”

    我默然不语,慕星湖轻叹一声:“莫离,且静观其变,若时机恰当,我自会出手。你先随我来。”我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中荣殿。

    此时中荣殿中,丝竹鼓乐入耳,百官齐聚,除了燕国使臣,列国使臣亦至。王座空着,楚王还未露面。

    使臣们交头接耳,彼此攀谈。太子盘疾、大将军萧亦城的坐席紧挨着使臣们,分列左右。太子之下为大良造甘吉、东临君慕星湖的坐席。大将军之下,则是护国将军勾谵、镇国将军魏聃的坐席。其余文武,按品阶高下,依次落座,其夫人子嗣则坐于身后。

    唯屈湘儿与萧亦城各自一席,并未同座。

    我经过她桌前时,略顿了脚步,屈湘儿眨了眨眼睛,冲我笑了笑,眸子里满是喜悦之色,我回以一笑,用口型唤了声“姐姐”。她微微颔首,又转过头,与左右席的将军们侃侃而谈、言笑晏晏。

    屈湘儿虽为女子,但军衔加身,朝堂之上,独据一席,只是无人称她为“屈将军”,皆唤她作“萧夫人”。

    慕星湖与甘吉寒暄几句后,方坐了下来,我同其他侍女那般远远退开,垂首躬立。

    不多时,一名宫人匆匆奔至甘吉身旁,唤了声“甘相”后,伏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甘吉眉头大皱,道:“再派人去催!”那宫人面有难色,却不敢多言,低声道了句“是”,便欲离去。甘吉叫住他,道:“慢着!我亲自去。”

    甘吉去而复返时,身旁多了一人。那人年纪约莫四十岁,生得膀大腰圆,体格甚是魁梧。站在他身旁的甘吉,越发显得瘦小文弱。

    那人右手生了六指,头顶秃了一片,鼻孔外翻,满脸麻疹,唇陷齿露,容貌甚丑。两厢对比之下,白|粉敷面、容貌周正的甘吉则甚为养眼。

    我心中一凛,天祭时我远远见过此人,正是燕国使臣褚宜徐。

    褚宜徐冷着一张脸,面色颇为不善,目不斜视地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同谁都不打招呼,连甘吉也不予理睬。甘吉回座时,深陷的眼眶里,那双黑眸沉沉如水,嘴唇抿成了一条缝,脸色很是难看。

    少顷,乐声止,宫人鱼贯而入,躬立两侧,百官起身恭候,楚王携君夫人邹氏款款而来,诸使行礼,群臣跪拜。

    楚王登上王座,道:“众爱卿、贵使免礼。”众人起身后,楚王端正跪坐,众人亦重新坐下,楚王笑道:“寡人已命人将昨日天帝他老人家享用过的供品奉回王宫,赏赉诸位,共享福泽。”言罢,宫人们捧着切好的牛羊肉块,依次分与众人。

    食胙时,褚宜徐却不动箸,朝那盘胙肉磕了个头,久久不起,引得众人侧目。

    楚王眸中精芒一闪,问道:“褚贵使,你这是何意呀?”

    褚宜徐怆然道:“大王,於菟乃我燕国圣物,燕国将之赠于楚国,既出于吾王对大王的敬仰,亦出于燕人对楚人的友好。但昨夜於菟猝然惨死,仓促间,无以为祭,我心中难过,这才以胙肉祭之。”

    我悄然抬眸,看向褚宜徐:赐胙之后,楚王便会引领众人,登上画舫,祭拜楚江。可褚宜徐先是迟迟不肯出席,此番又寻衅滋事,想是对于於菟之事,不肯善罢甘休。

    楚王眉头微蹙,话语之间,颇有不耐,道:“此事亦令寡人痛心疾首,如今已将傅焱收监,待寡人查明真相,定还你公道。今日祭地,乃是大吉大利之事,还望褚贵使以大局为重。”

    楚王这番话,夹枪带棒,已是十分不客气。

    可那褚宜徐丝毫不为所动,挺直腰板,扬声道:“放眼燕国,乃至华夏,於菟也不过百八十只,稀罕至极。在我燕国,视之如神,莫说以牛羊肉饲之,便是用活人的肉喂它,亦不在话下。那云梦城使者傅焱对其杀死於菟之事,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大王为何包庇护短,迟迟不治他的罪?”

    此言一出,列国使臣无不看向楚王,楚王目光掠过众人,缓缓道:“我大楚依法治国,遵从律例,公正严明,此乃天下皆知之事!寡人何须包庇傅焱?”他顿了顿,沉声道:“依我国律法,裁决袭爵之人或五品以上官员及其子嗣,须交由太尉、御史、廷尉定罪,再由寡人断刑。如今傅焱还未定罪,寡人亦不能擅作主张,知法犯法,随意处决了他!”

    褚宜徐道:“大王所言,不无道理。傅焱暂且不论,他手下的人,难道也动不得么?於菟惨死,难道他们不该抵命么?”

    我的心突地一跳,暗自看向楚王。

    楚王面色更沉,反问道:“将者谋之,卒者从之,岂因为将者之误,杀其士卒,放诸天下,焉有其理?”

    魏聃坐在慕星湖正对面,他蓄着一把胡子,髭须如戟,额宽而唇厚,人瞧上去既憨又莽,熊罴也似。

    魏聃闻言,朗声大笑:“大王所言是极!贵使,在你们燕国,一个将军犯了错,便要杀光他的兵卒,男人不就都杀完了?你们派谁上战场厮杀?派阿猫阿狗、女人娃娃们?哈哈!不对不对!这阿猫阿狗、女人娃娃们只怕也是活不长的。这可奇了,你们燕国没了男人也没了女人,那贵使是个什么呢?”

    满堂楚臣哄然大笑,列国使臣们却纷纷神情变幻。

    楚王沉声喝道:“魏卿,不得无礼!”

    魏聃面色一红,自知失言,朝楚王一拜,坐了回去。

    “好!好!好!”褚宜徐连道三声“好”,冷笑道,“这便是堂堂楚国的待客之道,我今日算是长了见识!哼!你们楚国的大夫杀不得、卒子也杀不得,我们燕国的於菟就活该死了么?我奉吾王之命,千里迢迢来此为你们楚国的祭祀助祭,就活该受到你们楚人这般公然羞辱么?”

    晋国使臣陶筑长身而起:“大王,燕国馈赠之於菟为楚人所杀,于情于理,大王都该公允决断,给燕国一个交代。否则,伤了楚燕两国的情谊不说,亦令列国寒心。望大王三思。”

    秦国使臣恭长安亦道:“大王,诸国相互馈赠动物以示友好之传统,已历数百年,却从未发生过这等事,不过相信以大王之英明,定会公允处置,教后人心悦诚服。”

    楚王沉吟不语,众公卿大夫,亦无人敢言。有魏聃前车之鉴,此际又有哪个楚臣愿意冒着挑拨楚国外交关系的风险站出来说话呢?

    我心念电转:百姓们仍跪于刺史府大门外,此时此刻,楚王显然不愿为一只於菟杀死自己的臣民,背上恶名,可褚宜徐咄咄逼人,委实不好相与。

    我微抬了头,悄然打量列国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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