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叔乙仍留在宫中,我与刑钺则回了紫府。回府后,我正待与刑钺作别时,玉兰忽而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刑钺肩头,神态亲昵。
我愣了片刻,讶然道:“百川先生,原来玉兰是你养的呀!”
刑钺摇了摇头:“主公才是玉兰的主人,我不过是代为喂养。”
我尚是头回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玉兰,好奇打量过去,但见它通体雪白,生着一双清湛的褐色眸子,神俊非凡。可不知为何,我看着看着,却有种背脊发寒、汗毛倒竖的诡异之感。
大约被我看得久了,玉兰颇有些不耐,扑扇着翅膀,啄了一下刑钺的耳朵。刑钺板板正正地向我行了一礼,道:“玉兰想是饿了,姑娘若无其他吩咐,我便先行告退了。”
我颔首道:“百川先生请便。”
回到东院时,赤贯正同列战、翦风二人酣战,见我回来,三人连忙住手,赤贯一个纵跃,跳到我身前,喜道:“夫人!你回来啦!”
我奇道:“平安呢?怎的没同你在一处?”
赤贯道:“她去寻小黑了。”
我好笑地道:“他俩倒是投缘!”
赤贯挽了我的胳膊,央道:“夫人!咱们去巫祠耍耍罢!”
今日民间祭鬼神,我有心凑这个热闹,当下笑道:“好。”
我换了身衣裳,随意吃了些糕点,去北院找到黎砚和平安,收拾妥当,便即出发。赤贯同黎砚备马,先行一步,我和平安跟随其后。行至府门口,见黎枢言同几名衣着华贵的少年站在一处闲聊。
“今日郊祭场面十分盛大!尤其是云门舞,可谓妙极!可惜你还未及冠,不能与我等一同参加祀礼。”
“依树人的才学,参加郊祭,乃是早晚之事,只怕日后要看厌了,有何可惜?”
黎枢言谦恭地道:“卓台兄谬赞了。”
“是了,传言代国之人食生肉、啖热血,形如野兽,鲁莽魁梧。可今日见那代国使臣,倒是清秀得紧,英姿飒飒,风度翩翩,实与传言相去甚远。反是那燕国使臣,丑陋粗鄙,不堪入目,却像是代国人!”
众皆大笑。
又有人道:“传言不尽不实,哪能轻信?怪得是梁国今次竟遣了嫡公子前来,着实不大寻常。”
“我大楚与梁国甚少往来,依我看来,他多半是来游玩的罢?”
“不过这公子良虽是梁王嫡子,却不怎么成气候,毫无建树,先时讨伐乌桓,碰了个灰头土脸,还被梁王罚俸半年呢!”
“他刚来郢都那日,便夜宿鸾凤阊阖,我看用‘色中饿鬼’来形容,亦不为过。”
众人又是大笑。
我暗叹一声:这些世家子弟们嚼起舌根子来,和寻常百姓也并无差别,不过是言辞文雅得嚼罢了。
黎枢言见着我和平安,歉然道:“诸位兄长且稍待片刻,我去去便来。”说罢,快步向我和平安走来,行至近前,顿住脚步,笑道:“安儿,好些日子不见了。”
平安微微一笑:“小树哥哥。”
黎枢言呆愣半晌,喜不自胜:“安儿,你、你……好了?这可太好了!太好了!”
我见他一副语无伦次的模样,忍俊不禁,黎枢言面色一红,转过身,向我躬身一礼:“姑姑。”
我忙扶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礼,你的友人们都看着呢!”
黎枢言道:“姑姑,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我笑道:“准备去巫祠逛逛。”
黎枢言颔首道:“今日巫祠一带很是热闹。除了鬼神祭,还有蜀国送的猫熊、燕国送的於菟、周国送的大鼋、代国送的苍鹰、晋国送的鹖鸟、吴国送的白鶮、秦国送的锦鸡、梁国送的盘羊,皆圈于离巫祠不远的社稷坛,供百姓观看,姑姑可去瞧瞧!”
平安“哇”地大叫一声,兴奋得一蹦三尺高,喜道:“姐姐!除了大乌龟,其他的我都只听说过,咱们快走罢!快走罢!”
黎枢言抿唇而笑。
我忙不迭地道:“走走走!枢言,那我们便先行一步啦!”
黎枢言似有话说,轻声道了句:“安儿……”可平安已当先而去,我回头问:“还有何事?”
黎枢言默然片刻,摇了摇头:“无事。”
一路行来,吹竽、鼓瑟、击筑、弹琴之声,声声入耳,无有间断。街道上随处可见百姓们成群扎堆,或斗鸡、或赛犬、或投壶、或下六博棋。空旷些的场地,还有人比赛摔跤和举鼎。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平安和赤贯吵嚷着要去看各国送来的珍奇动物,因而我们便直奔社稷坛。
彼时社稷坛满是孩童少年,人头攒动,处处是欢声笑语和连连惊叹。不论是憨态可掬的大熊猫、威风凛凛的老虎雄鹰、懒洋洋的大乌龟,还是五彩斑斓的锦鸡褐鸟、白羽红顶的仙鹤、长着一对大犄角的盘羊,都吸引了无数目光。
除此之外,还有人耍猴戏,贩卖各式玩具零嘴,好不热闹。
平安挽着黎砚挤在前面,赤贯跟随其后,我稍落一步,走在最后。
“这位姑娘,且留步。”
闻得身后传来一声呼唤,我下意识地回过头。赤贯警觉地拨开人群,眨眼的功夫,已将我护在身后,叱道:“你们是什么人?”
我看向来人,一个白|粉敷面、衣着相当考究的美男子笑道:“果然是你!”
那美男子身旁站着另一个男子,三十岁上下,胡须修剪得宜,浓眉细眼,阔鼻方脸,微微拧着眉头,神情凝重而严肃。
我惊讶道:“云生、傅生,你们怎的在此处?”赤贯见我认得二人,当下退到我身后。
云缈道:“清涟兄此番作为云梦城使来参加秋祭盛典,至于我,只带了一双眼来,瞧个新鲜。”
我了然道:“原来如此。”
云缈看了赤贯一眼,又看向我,奇道:“咦,那个武功高强的胡人呢?”
我一言揭过:“他回家乡去了。”
云缈笑道:“你一个姑娘家,身边倒是高手云集。”
我心中一凛,一面揣摩着他的心思,一面眯缝着眼,假意笑道:“哪里哪里。”
云缈似乎只是随口一说,无甚深意,又问起我离开云梦城之后去了何处,我只说一路游玩至此。
正自闲聊时,里面不知发生何事,人群忽然骚动起来,纷纷往外逃窜。有人高声大呼:“快跑啊!恶虎要吃人啦!”
赤贯登时全神戒备,小心将我护住。
傅焱唤来左右,沉声道:“随我上前查探。”
我道:“我也去。”
傅焱一言不发,云缈却蹙眉道:“那怎么成?你莫跟来……”说话间,傅焱已行出几步,我赶忙跟上,云缈不再多言,亦跟了上来。
没走几步,我蓦地想起一事,大惊失色:黎砚和平安呢?
我猛地抓住赤贯的胳膊,压低声音道:“小红,去找小黑和小白,快!”
赤贯迟疑道:“可是……”
我急道:“我不妨事!快去!”
赤贯当下腾空而起,跃上围墙,纵身腾挪之间,形影如虚如幻,唯见一团烈火红衣,忽左忽右,翻飞八方,缥缈无定。
云缈惊叹道:“好俊的功夫!”
好不容易行至近前,目之所见,不由令我倒抽一口冷气:一头体型硕大的老虎发了狂,竟撞开铁笼跑了出来,它两条后腿上本各栓着一根铁链,钉在地上,已然挣断了一根,另一根缠在了笼子上,一时未能挣脱开。
老虎面前一片狼藉,满地血污,赫然还有一条孩童的断肢,惨不忍睹。不远处,一个妇人抱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折腿男童,嚎啕大哭。还有一些被那头老虎抓伤或咬伤,行动不便的人,纷纷瑟缩在墙角,哭成一片。
五名巡守的官兵手持木棍,试图将那头老虎驱回铁笼,怎耐它凶悍异常,根本无法近身。
傅焱皱着眉头,吩咐道:“妙音,你带上三人,先将百姓们带离此处。”
云缈颔首道:“好!清涟兄,你当心些。”又对我道:“黎姑娘,你跟我来。”
我握紧断月,摇了摇头,对傅焱道:“傅生,或许我也能帮上忙。”
傅焱侧头看了我一眼,又转过头,令众家仆分作两拨,上前将那头老虎左右围住。云缈叹了口气,率人去疏散百姓。
众官兵疑惑道:“先生是哪个府上的?”
傅焱道:“我乃云梦城刺史之子傅焱。”
说话间,那头老虎长啸一声,卯足了劲,猛蹬后腿。傅焱当即指挥两人绕后,伺机抓住它挣脱的那条铁链。自己则拔出剑,行至它身前,虚刺几剑,吸引它的注意力。那头老虎果然看向傅焱,向他疾扑了过去,我弯弓搭箭,傅焱大喝一声:“不可射它!”
那头老虎委实狡猾,虽扑向傅焱,却在绕后之人抓住铁链之时,忽地掉过头,张开血盆大口,咬了过去。那人猝不及防,被咬住了膀子,连声惨叫。
傅焱厉声道:“打!”
众人持棍而上,一番捶打,那头老虎吃痛,这才松了口。
傅焱又指挥着众人,左右合围,数个回合下来,多人受伤挂彩,却仍未将那老虎收服。
一名官兵叫道:“傅大人!不好了!栓铁链的桩子要被这畜牲给扯出来了!”
傅焱一咬牙,大叫道:“射它眼珠!”
闻得此言,我张开弓,连放两箭,一左一右,正中眼珠,射瞎了那头老虎。它登时失了准头,痛苦地嚎叫起来。
“上!”
傅焱趁机命众人一拥而上,将它赶进铁笼中,重新锁好。又走到我身前,道:“把弓给我。”
我不明其意:“你要我的弓作甚?”
傅焱拧着眉头,道:“给我。”
两人僵持不下时,赤贯神色慌张地赶来:“主人,小黑受伤了!”
“什么?”我心猛地一缩,傅焱一把夺过断月,转身而去。
我担忧黎砚,又想着傅焱一时半会儿不会离开郢都,日后再找机会要回断月就是,便对赤贯道:“你带路罢。”
见到黎砚时,我赶紧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的伤势:他后脑至背脊被老虎抓伤,头皮掉了一大块儿,鲜血淋漓,好在只是皮肉伤,并未伤筋动骨。但若那头老虎再多用几分力,他这颗头颅,岂不是……
一念及此,我心中大痛,抱住黎砚肩膀,哽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黎砚面色惨白,嘴角略微抽动:“阿姐,我没事。”
平安哭道:“有个小孩见老虎在睡觉,就拿石头砸它,还拿棍子捅它,后来老虎就发了狂,一下子跳起来撞开了笼子,把那小孩的腿咬断了。我们离得近,青书哥哥将我护住,自己却被老虎抓伤了,呜呜……”
平安说罢,扑进黎砚怀中:“青书哥哥,都怪我,我不该拉着你去看老虎的,呜呜……”
黎砚拍了拍平安的肩膀,平安哭得愈发厉害:“青书哥哥,你疼不疼?”
黎砚笑道:“比之十倍百倍的痛楚我也尝过,这点疼,算不得什么。”
我心中绞痛难当:先时与黎砚、平安二人走散,我第一反应竟不是担忧他的安危,而是怕他设计逃走。如今见他受伤,又想起他曾受过的折磨,只觉自己委实太过混账,不配为人长姊,心绪百转,一时愧疚,一时心疼。
我握住黎砚的手,低声道:“先回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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