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盛典开幕前夜,我与姬深、梁泓,其他三名家臣一同入宫。我悄声问梁泓:“玉鸣先生,孝严先生不与咱们同去么?”梁泓道:“孝严兄是奴籍出身。”我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入宫之后,其他人在永春门外便被宫人引着去了各自的住处,我则被宫人引入永春门内,至一处殿中歇息。我却哪里睡得下,身遭没一张熟悉的面孔,紧张得气都不敢喘得太大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闻开门声传来,我抬起头,看到慕星湖时,激动得一下子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小跑到他身边,却生生止住了脚步,没一头扑进他怀里。
慕星湖淡淡地道:“你们都退下罢。”
众宫人宫女躬身道了句“是”,鱼贯而出,合上了门。
我垂着头,攥住他的衣角,轻声道:“星湖……”
他轻笑一声:“怎的见了我也这般紧张?”
我小声问:“明日祭天,你唤我来此作甚?”
正所谓:国家大事,在祀与戎。礼有五经,莫重于祭。
祭祀于国家而言,与兵戎并重,甚至置于兵戎之前。
楚国原先祭礼繁重,单是吉礼的大祀、中祀、群祀便有七十多场。正月上辛祈谷;孟夏常雩;冬至圜丘祭天地;夏至方泽祭鬼神;四孟享太庙;岁暮祫祭;上戊祭社稷;上丁祭先师;春分朝日;秋分夕月;孟春、岁除前祭太岁、月将;春仲祭先农、季祭先蚕;春、秋仲月祭帝王先圣;诸如此类,多如繁星。
后经东临君倡议,去繁从简,只剩下两场:春节、秋祭。与此同时,他还提出重新启动废止百年的天祭。
这绝非等闲之事。
祭祀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历代以来,唯有天子可祭天。
楚王并非天子,想要祭天,等同于向列国挑衅,定会遭群起而攻之。但东临君游说列国,竟促成了此事。换句话说,他藉一己之力,不费一兵一卒,便令列国共同默认了楚国的霸主地位。这亦是何以楚国秋祭,列国皆会遣使而来原因。
时至今日,秋祭已不只是一场的宏大的祭祀,更是列国重要的外交手段之一。
春节一年一次,祭先祖、先圣、帝王、社稷。秋祭三年一次,祭日月星辰、山林川泽、四方万物、诸天之神,即为天、地、神;民间则祭鬼神,不祭天地。
秋祭共七日,第一日,亦即明日,行祭天之礼。
天祭由楚王亲自行祭,列国使臣助祭。士大夫以上官员及其子嗣参礼。女子、孩童、庶民、奴隶、囚犯,皆不得观礼。比如何晏,早已脱去奴籍,且有官衔加身,但因是奴籍出身,便终生无法参加天祭。
第二日祭地、祭神,以及后五日举行庆典之时,才少了这许多繁文缛节。
相比于列国,楚国已是格外开放,女子、奴隶拜官封爵皆有先河。唯有天祭,严苛至极。是以我才有此一问。
慕星湖牵起我的手,笑道:“你素来爱热闹,这等盛事若是错过了,只怕心里要难受上好一阵子。”
我一时语塞,片晌才支支吾吾地道:“那也不能乱来啊!”
他淡笑着道:“无妨。我已安排妥当,明日一早太叔乙和刑钺会在永春门外接你,你届时跟着他们一同前往观礼。”
我惊喜地道:“我真的可以去观礼么?”
他作势脸一沉,将我的手攥紧了些:“你不信我?”
我吞了口唾沫,谄媚地道:“信!信!”
他这才满意地笑了笑:“快睡罢。”说罢,牵着我往床榻所在的方向走去,我脸一红,急道:“星湖,此处是王宫,这样不太好罢!我、我还是去外间睡罢……”
他转过头,云淡风轻地瞥了我一眼,问道:“你是要我抱你过去,还是自己跟我过来?”
我沉思了半秒,默默地跟着他走到床榻边,脱去外衣和鞋袜,背贴着墙在里侧躺下,慕星湖自行宽衣后,枕着双臂在外侧躺了下来,侧过头,凝眸看着我,唇边含着浅浅的笑意。
“莫离。”
“嗯?”
“等秋祭结束后,我便去同外公说赐婚之事。”
我极轻地点了一下头,将脸埋进被子里,不敢对视他灼灼的目光。
“只是最快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了。玉兰花开的时候,咱们成亲,好么?”
我声音低如蚊蚋:“都听你的。”
他好笑地道:“莫离,你害羞什么?咱们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我恼道:“那是在家里,这是在王宫!多少双眼睛盯着?能一样么!”
他往里侧挤了挤,揶揄地笑道:“说的也是,有些事确然在家里做才合适。”
我捶打着他越靠越近的胸膛,低声骂道:“你这个下流胚!”
他捉住我的手腕,又凑近了些,额头相抵,轻叹一声:“莫离,我想……”
我脑中“嗡嗡”作响,羞臊难当,慌忙打断他的话:“不准想!”
他眨了眨眼睛,“纯真无邪”地问:“不准想什么?”
我蹭的一下坐了起来,咬牙道:“慕——星——湖——”
他亦坐了起来,凑近我,鼻息相闻,低声笑道:“莫离,莫闹,这里可是王宫。”我竖起眉毛,正想斥责他,他却痴痴地凝着我的眼,浅褐色的眸子里有着深深的期许与渴盼:“莫离,我想听你唤我一声‘夫君’。”
我的心突突猛跳起来,撞得胸腔生疼,耳根犹如火烧,烫得一片赤红。他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轻抚着我的唇,压低声音,半是委屈半是诱惑地道:“莫离,唤我一声‘夫君’,好么?”
我像被人扔进沸水中煮了一煮,全身是汗湿,身子又红又热,瞬间丧失了独立思考的能力,牵线木偶一样乖顺地服从着他,小声嗫嚅着道:“夫、夫君……”方说罢,立时蜷缩进被窝中,将自己蒙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慕星湖笑出了声。
那一连串的笑声仿若石子般投进我的心房中,激起千层涟漪,跌宕不息。我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假若能教他这般笑着,我愿意做任何事,更莫说只是唤一声“夫君”。
我拉开被子,怯怯地勾住他的脖颈,面红如霞,迎着他的目光,望进他的眸子,羞涩而认真地道了句:“夫君。”
慕星湖的眸子瞬间湿润了:“莫离,吾妻。”
我咧嘴一笑:“快睡罢!难道你想明日顶着两个黑眼圈参加天祭么?”
他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低声哽咽道:“莫离,莫要再离开我了。”
我亦将他搂住。
他今夜甚为反常,定要我唤他“夫君”,我想只怕多多少少,和刘恕出使楚国有些干系:“星湖,我既与你缔结了婚约,自会同不相干的人撇清关系。我的心不在他身上,即便他来了,我也绝不会舍你而去,除非……你不要我了。”
我伸出手,将那缕白发缠绕于指尖,温柔地道:“星湖,我想给你梳一辈子头发。”
他摸了摸我的头,眸子里闪烁着熠熠星光,轻声笑道:“等我老了,头发掉光了呢?”
我眯缝着眼:“那我便不要你了!”
他眉头大蹙,恼火地道:“你敢!”
我哈哈大笑,在他胸前蹭了蹭,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格外安心,闭了眼,小声道:“星湖,我想嫁给你。”我的声音更小了:“并非只是因为‘条件’。”
他狡猾地问:“那是为了什么?”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啐道:“不告诉你!”
他将我卷入怀中,笑得十分开怀。
第二日天未亮,慕星湖便即离去。
我梳洗过后,宫人将送我至永春门外。与太叔乙和刑钺二人会合后,至一处屋舍,我换上礼服和冠冕,甫出门,便闻得钟鼓喈喈,太叔乙催道:“快些走罢!大王已经起驾了!”
我提起衣摆,一路小跑,跟紧二人,至宫门外,与大队人马汇合。宫人前来盘查,太叔乙行了一礼,自报家门:“紫府太叔乙、刑钺、陈迁,前来观礼。”宫人恭敬地道:“太叔先生多礼了。”
钟声长鸣,我跟着队伍行至城郊圜丘。
我略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浩浩汤汤的人群,看向祭台。祭台呈圆形、高三层。祭台之上,不设屋宇,上层供奉着天帝之牌位。神位前陈设玉、帛、酒、果等供品以及各种礼器。上层之南侧设祝案,楚王以及列国使臣的拜位分设于上、中两层的正南方。祭台之下,编磬、编钟、鎛钟等数十种乐器陈列于东西两侧。
骁尧手持黄金剑,立于祭台之下,身周散发着森森寒气。
参礼之公卿及其子嗣依品阶高下依次排列开来,垂手躬立。参礼之人外围有重兵把守,将之与观礼之人隔开。观礼之人分成四组,分列东南西北,我所在的队伍,便是在南方。观礼之人外围又有数千名卫兵环绕巡查,守备森严。
钟声止时,鼓乐齐鸣。
太叔乙小声提醒道:“要开始了!”
我心中一凛,赶紧站好,不敢再踮着脚尖四处张望。
伴着乐声,楚王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旒冕,腰插大圭,手持镇圭,自东南方列众而出。列国使臣牵着牛、羊、豕,缓缓跟随其后。
因相去甚远,中间又隔着千百号人,楚王及使臣们的面目皆十分模糊,只能瞧出身形轮廓,但看到刘恕的那一刻,我的心仍是骤然一紧,有片刻怔忡失神。
楚王及列国使臣在祭台下方站定后,便有巫吏牵过牺牲,将之宰杀。列国使臣将祭品置于备好的柴垛上,楚王手持火把,点燃柴垛,此时乐奏“朝章”,顷而白烟高高腾空,以使天帝嗅之。
继而奏景章、舞干戚,宫人端来玉璧、鼎、簋等礼器,盛入烹熟的牲肉,由楚王和列国使臣捧着,登上祭台,供奉于神位之前。楚王登上祭台上层,列国使臣则登上祭台中层。
舞乐止,司祝长跪祭台下,高声唱道:“维昭景五十一年,九月丁亥朔。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迓衡。敬拜于郊,以迎天帝。天地玄黄,宇宙六合。照以日月,经以四时。交之明闇,合于阴阳。惠风甘霖,庶物生之。承天之祜,各兴其命。泱泱华夏,莫无茂者。维楚王与诸贵使敬拜皇天之德,四海之内,既安且宁,敬拜下土之灵,庶物生灵,各得其所。敬携众卿,恭陈牲帛,祗告于天,伏维歆格。尚飨!”
祭文唱毕,乐声大作。
太叔乙小声道:“跪下,莫抬头!”
我依言而行,恭恭敬敬地伏跪于地。众公卿及其子嗣、卫兵、宫人等人亦长跪于地。
乐声渐弱,钟鼓和鸣,庄严肃穆,司祝高唱一声“敬拜”,楚王与列国使臣皆行三跪九叩之大礼。尔后,众公卿五人一组,依品阶高下,携子嗣登上祭台下层,亦行三跪九叩之礼。
礼毕,众平身,奏嘉章,舞云门。
这云门之舞可比先前那舞刀弄盾的干戚之舞好看得多。
历朝历代皆有其祭祀之舞,云门舞便是最古老,亦是流传最广的祭祀之舞。云门舞讲究神韵,用身体的语言去描绘风雨雷电、日月星辰等物事,大气磅礴,又神秘玄妙。它并无教条的技法舞步,往往舞者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令人深思回味。
舞毕,乐奏佑章,撤馔焚之。供奉之酒醴,分与众人,以享天恩。
天祭至此,近于尾声。未申之交,楚王起驾还宫。参礼、观礼之人,伴驾还宫后,方各自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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