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高佐为徒时,他磕了个头,我受了个礼,就此盟定师徒关系。

    梁泓是重礼之人,黎枢言又是他的首徒,按他的意思,拜师礼定是要隆重些的,决不能草率。

    拜师如投胎,作为仅次于父子关系的社会关系,对男子来说,其重要程度,不啻女子嫁郎君。

    沐浴兰汤,香草熏衣,凡此三日,黎枢言方携六礼束脩,即:芹菜、莲子、红豆、桂花、红枣、腊肉,前往梁府拜师。

    参礼之人甚众,且不乏权贵,紫府一干家臣也尽数到场,包括姬深在内,很是热闹。

    奉茶聆训毕,便算礼成,梁府设宴款待宾朋,梁泓携了黎枢言,向众人一一敬酒。

    黎枢言起初还有些紧张害羞,可渐渐打开了话匣子,便越发应对自如,他见多识广,谈吐不俗,应酬起来,如鱼得水,获得一片赞誉,可算是打开了自己在郢都的第一道人脉圈。

    敬完了酒,众人你来我往,觥筹交错间,俨然已是一场官场交际。

    我自是门庭冷落,无人问津。

    平远下葬后,绘梦大病一场,仍在休养中。平安这几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旁人同她说话,她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点头或摇头,就连对黎枢言也不例外。

    我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百无聊赖时,忽有一人拍了拍我的背,我回过头,梁潜冲我努了努嘴:“走么?”

    我毫不犹豫地站起身,跟着梁潜走了,出了梁府,方问道:“成珏,咱们回紫府么?”

    “今日难得偷闲,回去作甚?”梁潜笑道,“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半个时辰后,我二人来到一座门户大开的馆舍外,我抬头看了看匾额上“鸾凤阊阖”四个大字,讶异地道:“这是……官阊?”

    梁潜笑道:“正是,走罢。”

    甫入门,便有阊门使迎了上来,见是梁潜,鞠了一躬:“梁大人。”

    梁潜道:“听说新来了一位越女,曲儿唱得极好,我特来瞧瞧。”

    那阊门使面露憾色:“不巧得很,辛女今日被周公包下了。梁大人——”

    话未说完,梁潜已笑道:“竟如此巧,妙极!他在哪?”

    那阊门使也未如何犹豫,便道:“周公在列芳阁。”

    梁潜一挥手:“你下去罢。”

    那阊门使便即躬身退下。

    我头回来官阊,不免好奇,四顾探察,奇道:“官阊怎么瞧上去冷冷清清的,还不如我在云梦城逛的民阊热闹。”

    梁潜边走边道:“官阊只接待达官贵胄,本就人少,况且很多达官贵胄都是将伶人接去府里或带去别馆的,门里人就更少了。”

    说话间,已至列芳阁外,人未进门,便听闻女子唱曲之声,那一把嗓子细细软软糯糯黏黏的,像块糯米糖糕,甜腻腻得直教人骨头都酥软一截。

    “还真不赖!”梁潜抱着双臂,惊喜地感慨道。

    推门而入时,周子陵衣襟大敞,头发随意挽着,闭着双眼,神态悠哉,正拿着一根竹筷,在高低不一的酒杯边缘轻敲,叮叮咚咚的乐声,流泻而出,伴着那歌声,扣人心弦。

    我和梁潜进屋后,周子陵头也未抬,仍敲着酒杯伴奏,辛女却吓了一跳,蓦地闭上嘴,歌声戛然而止。

    周子陵这才放下竹筷,不悦地道:“阿潜,你还真会挑时候。”

    梁潜作势叹息一声,伤感地道:“前些日子便听说鸾凤新来了位妙人儿,不想又被你抢了先。”

    “既然来了,自己找地方坐罢。”周子陵洒然一笑,我和梁潜坐下后,他又看向我,微蹙了眉头,“妹子,好些日子不见,怎的憔悴至斯?”

    我忆起那日在周府,平安喝多了,拉着众人乱认亲之事,心下凄然,不过短短半月光景,却已物是人非。周子陵此番问起,我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敛眸垂首,轻叹一声:“没什么。”

    周子陵亦不追问,笑道:“辛女,方才那首渔歌,我听着甚好,再唱一次可好?”

    “是。”

    辛女柔柔伏低了那不盈一握的纤纤腰肢,明眸流转,未语情已深,未唱眸已湿,朱唇轻启,唱出一段过往,满腹心事皆怅然。

    “今日何日兮,见彼君子兮?

    江水泛泛兮,小舟从此逝。

    何日得见君子兮,心也彷徨。

    南有木兮北有乔,共此日月两不知。

    今夕何年兮,鬓已华霜?”

    梁潜叹道:“人言越女歌喉甜美,温柔多情,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周子陵瞟了我一眼,克制着满腔笑意:“倒也不见得。”

    我垂了眸子,一言不发。

    能在他乡闻得乡音,本是件乐事。可越国已亡,如今楚国人渐渐不再说“越国”二字,只说越地。今日在这“鸾凤阊阖”中,两个楚国男子,对着一个越女品头论足,着实令我心中不大痛快。

    他二人注意力全在辛女身上,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

    再后来,周子陵招呼了辛女来倒酒,耳鬓厮磨,不知说了什么情话,惹得辛女面红耳赤,娇羞不已。周子陵风流成性,见她这副媚态,哪还把持得住,当下搂了她的腰,全当我和梁潜是空气,肆无忌惮地调起了情。

    辛女小声道:“周公,别、别这样,还有旁人在呢!”

    周子陵闻言,乜斜着眼,淡淡扫了我和梁潜一眼:“眼下我有件十分要紧的事要办,二位可否回避?”

    梁潜啐了一口,起身离开,我亦不耽搁,跟在他身后,走出鸾凤阊阖时,梁潜敏锐地问道:“可是辛女那曲子唱得不合你意?”

    我收拾心情,装作诧异地反问道:“成珏何故有此一问?”

    梁潜微眯着眼,打量了我半晌,方道:“许是我多心了。”

    我笑了笑,随口评道:“只是那词太过悲伤了,露水情缘,朝生夕死,却痴痴等到了白头,真不值得。”

    “不值得么?”梁潜若有所指地笑道,“倘若你不回来,他大概也会像曲中人一样,等到白头,独自老去。你得到了,却说不值得,教求而不得之人作何想?”

    我垂首不语,梁潜笑叹道:“人生苦短,莫要辜负大好时光。”

    我回过头,扬眉厉声道:“梁潜,你不觉得你逾越了么?”

    梁潜毫不为之所动,一笑置之:“若你当真如此想,从此以后,我再不行这逾越之事,亦当我眼拙,看错了你。”

    这段时日,黎砚、谷芳、太子、平远之事接踵而来,压得我心头滞郁,难以喘息,今日难得因黎枢言拜师而开心,却又因了辛女之事,心中顿生悲愁凄苦,抒怀不得。

    我亦知梁潜本是好意,带我来此纾解愁绪,是以并非真心恼他。我顿了脚步,轻声道:“成珏,我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梁潜蹙眉道:“一个人?怕是不妥。”

    “无妨。”我摇了摇头,“我去寻个友人,天黑之前定会回府,我走大路便是。这可是王都,太子再胆大包天,也不敢众目睽睽之下掳人罢?”

    梁潜仍不放心:“我送你一程罢。”

    我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梁潜送我至屈湘儿处,屈湘儿今日未与人诊病,只在收拾药材,她见到梁潜时,两人俱是一愣。

    屈湘儿笑眯眯地道:“妹子,这便是你夫君么?”

    我呆了一呆,这才想起自己曾对她谎称夫君是紫府的家臣,今日梁潜送我来此,自是解释不清,当下挽了梁潜的胳膊,佯作亲密地道:“是、是。”

    屈湘儿挑了眉梢,质问道:“小潜,什么时候成的亲,怎的没邀请我?”

    我又是一呆:屈湘儿竟然认得梁潜?

    梁潜呛了口气,猛地咳嗽起来,低头睄我,神色尴尬,支支吾吾地道:“呃……只是订了亲,还未过门,他日……成亲……咳咳……自当邀请伯母来观礼。”

    屈湘儿笑道:“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个毛头小子呢!如今也要成亲了。”

    梁潜用衣袖掩了大半张脸,又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屈湘儿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小时候皮糙肉厚,顽劣得紧,现在长大了,居然学会害羞了。”

    梁潜咳嗽得更厉害了,我暗想:照这么个咳法,他把肺咳出来也不稀奇。

    我当即温柔贴心地道了句:“阿潜,既将我送到了,你也快些回去罢,姬公不是安排了很多事么?”

    梁潜感激涕零地看了我一眼,赶紧顺水推舟:“说的是极,那我便走了。”又同屈湘儿道:“伯母,请容我告退。今日还有许多事,他日再过府看望伯母。”

    屈湘儿点了点头:“好,改日你们一起来。”

    梁潜急急忙忙转身欲离去,忽地想起什么,又回过身道:“伯母,若是无事,还望你晚些时候将她送回紫府。”

    屈湘儿大笑道:“不过分别半日,看把你紧张的,我一定好端端把你的小夫人给送回去,一根汗毛也不少。”

    梁潜道了谢,我送他走出一截,他抹了一把冷汗,转身看向我,一副英勇就义的悲壮模样:“他日主公知晓此事,要摘我的脑袋,你定要救我一救。”

    我哭笑不得地道:“谁晓得你们竟然认识!”

    梁潜舒了口气:“不过有她在,我倒是半点也不担心你了,快回去罢。”

    我本想问屈湘儿的身份,但见他愁容满面的模样,便未开口,心想着回去后再问便是。

    我同屈湘儿将她进购的药材分门别类地理好,半日下来,沾染了一身浓浓的草药味,想是得好好洗洗才能祛除。此行虽然劳碌疲惫,但心情却平和了许多。

    我二人收拾好药材,正准备烧饭时,一个身着黄袍皮甲作军官打扮的男子匆匆赶来,单膝跪地,焦急地道:“夫人——”

    待看清屋里还有一个陌生人时,他顿时住了口,屈湘儿蹙眉道:“但说无妨。”我站起身,礼貌地道:“姐姐,我有些内急,去去便回。”

    我在屋外等不多时,屈湘儿和那军官便即出来。那军官解开马车缰绳,恭敬地道:“夫人,请上车。”

    屈湘儿道:“妹子,我送你一程。”

    我摇摇头,笑道:“姐姐既有急事,便不必送我了。”

    屈湘儿道:“无妨,正好顺路。”

    行至一处岔路口,由岔路出去,再穿过一条巷子,便至紫府。屈湘儿在此将我放下马车,道:“妹子,便送你到这里了,快些回去罢,省得小潜担忧。”

    我挥了挥手:“姐姐慢走。”屈湘儿神色懆懆,心不在焉地冲我笑了一笑,便匆匆离去。

    目送屈湘儿离开,我心下纳罕:郢都格局分明,紫府所在这一环,紧临王宫,住的皆是跻身权力中心的大人物,权贵中的权贵,不曾想屈湘儿竟如此有来头,却不知她是谁家的夫人?

    转念一想:她曾言数年未见自己的夫君,又流落在外,靠行医为生,只怕在府中并不受宠,也甚是可怜。

    正想得出神,忽觉背脊生寒,我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猛地回过头,果见身后矗着一个全身黑衣的魁梧男子,面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幽深的眸子,眼神冷冽地盯着我。

    我握紧断月,慢慢地往后退了两步。

    北城不似南岸般热闹,此处更无闲杂人等,平常几乎只能见到各家守门家仆和巡逻卫兵,这巷子又是个死角,人迹杳然。显然,这人是有备而来,已盯了我很久,方在此刻动手。

    我退了两步,放声大喊:“走——”

    “走水”二字未喊出口,一人自身后捂住了我的嘴,并紧紧扼住了我的脖颈,那黑衣人小声道:“大人。”

    我身后那人压低声音道:“上车。”

    那黑衣人走到我身前,在我脖颈、后腰、膝弯三处点了穴,又用一团麻布塞住了我的嘴,令我不能言语,我一时全身酸软无力,身后那人将我拦腰扛起,径自走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

    我头有些发晕,隐约看见那人蓄着一把短须,紧抿着唇,看不大清楚眉眼。这时高空中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唳,一只白影盘旋不去,像是玉兰。

    那人警觉地抬头看了一眼,沉声问道:“那是个什么牲畜?”

    那黑衣人亦抬头看了一眼:“许是谁家养的白鹤飞了出来罢。”

    那二人不再多言,驾着马车,不知驶向何方,忽闻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传来,想来是巡逻卫兵,我拼尽气力,重重地用身子撞向车舆的墙。

    这异样的声响果然引起了卫兵的注意,立时有人大喝道:“慢着!”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卫兵的声音传来:“马车里是什么人?”

    那黑衣人闻言道:“马车里是我家主人,中门都尉黄肆黄大人。”

    我一听“中门都尉”四个字,便心知不妙:负责郢都安防的官员为“天门将军”,天门将军下设三属,掌管之人分别为:郢畿都尉、中门都尉、偏门都尉。郢畿都尉管外城,偏门都尉管后勤,内城则归中门都尉管。

    也就是说,这黄肆不偏不倚,正是这些巡逻卫兵的顶头上司。

    果不其然,卫兵一听黄肆之名,便迟疑了,但犹豫半晌,仍尽职尽责地道:“把车门打开。”

    那黑衣人也不刁难,道了声“好”。

    卫兵与那黑衣人说话的功夫,黄肆已倾身过来,一手撑在我肩侧,一手则于暗处掐住了我的脖颈。卫兵打开车门时,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卫兵见了黄肆,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道:“黄大人。”

    黄肆喉中逸出一声“嗯”,算是回应。

    卫兵问道:“黄大人,这女子是?”

    黄肆冷然道:“鸾凤阊阖的雏儿,有些不听话,我带回府调|教调|教,可有不妥,嗯?”

    卫兵不敢再多言,又行了一礼:“打搅了,大人请便。”

    我心中生出绝望之感,怎奈为黄肆所制,动弹不得,喉中凄苦地发出一丝丝微弱的呜咽,眼睁睁地看着卫兵关上了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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