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夫人当日便投案自首,钱府命案,一朝了结。
我心中郁郁,坐在郢河边上,极目远眺,繁华隐遁,唯见涛涛江水,自西而来,向东而去,奔流不息。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眼角余光瞥见一人径自走到在我身旁,一撩衣摆,坐了下来。
“这一桩桩事,皆与你预料一般无二。”我看向梁潜,悠悠道,“成珏先生,你何以看得如此通透?”
梁潜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皮,一副似睡似醒的混沌模样:“世间之事,无论多么曲折,左不过‘人性’二字。”
我凝神思索着他的话,风吹过时,树枝微颤,一片叶子飘落河中,随着水流愈去愈远。
“钱府发生的事,以前有过,以后仍会有,这是为何呢?为何人总会踩同一个陷阱,犯同一个错误,永无休止?”
梁潜不答,眼皮也未动一下,弓腰垂首,似是睡着了。大约是风有些大,他以袖掩唇,轻咳了几声。
我转过头,目光飘向远方,自语道:“一代一代,人愈来愈聪明,不断发明出新鲜的物什,可根植于这具血肉之躯中,最原始最根本的东西,为何千千万万年来,从未改变?”
梁潜笑了笑:“这问题,或许你该问问主公。蓬莱修仙,其主旨是‘欲成仙道,先离人道’。一帮闲人坐在一起一琢磨,便钻研出许多法子来折磨人,譬如辟谷、譬如断情绝爱、譬如克制诸般情绪,数不胜数。为了教人不是人的学问博大精深,他们还立了一门学问,专门研究人,便是所谓的‘九相观人术’。结果呢,这教人不是人的学问不温不火,反倒是观人术,成了蓬莱三大法宝之一。”
我奇道:“有这等事?蓬莱三大法宝都是些什么?”
“厨艺、造船、观人术。”
我失笑道:“这蓬莱还真是不务正业!”
“非也非也!”梁潜一本正经地道,可我却觉着,他正经起来的样子,反倒看起来更不正经了,“蓬莱远在东海之东,莫说与华夏大陆,便是与瀛洲其他的岛屿,也都相隔甚远。岛上又杵着五座大山,土地贫瘠,什么都种不出来,天天吃鱼虾又腻歪得紧。于是一帮闲人痛定思痛,拍桌而起,认为长此以往,不是个办法。从此精研造船之法,好去人家的地界上搜刮食材。又因食材珍贵,他们便挖空心思地在厨艺上下功夫,一来二去,竟独树一帜。谁家要能挖来一个蓬莱的厨子,那必是件光耀门楣的事,从此高朋满座、宾客迎门!”
梁潜露出一副神往之态,旋又正经八百地道:“这厨艺呢,为蓬莱吸引了不计其数的徒子徒孙。这造船呢,又给蓬莱赚足了白花花的银子。蓬莱声名在外,连天家都青眼有加,名利双收,怎能说是‘不务正业’呢?”
我噗嗤一笑:“这些话若是传到那位东皇老人家的耳朵里,怕是要提着剑,漂洋过海来揍你一顿。”
梁潜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我先回府了,陪你消遣了两日,玉鸣那小心眼的家伙定给我攒了一箩筐账本。”
被梁潜这一通插科打诨,我那伤春悲秋的哀思也去了大半,闻言道:“也好。”又朗朗一笑,行了一礼:“成珏先生此番厚义,我铭记于心。”
“不打紧。”梁潜将我扶起,道,“如今你与主公密不可分,这般大咧咧出入紫府,终日在外游荡,若被人盯上,很是麻烦。虽说此处是守卫森严的王都,也无人敢轻易捋主公的老虎须,但有些人无甚头脑,凡事不会顾忌后果,保不齐一个想不开,掳了你去。”
我心中一凛,正色道:“嗯,我会谨慎行事。”
回到驿栈时,平远已醒了,呆呆地坐在床头,须发花白,形容枯槁,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我心中一酸:“绘梦,你先出去罢。”
绘梦告退道:“是,姑姑。”
我在床边坐下,叹了口气:“老伯,你都知道了罢。”
平远干枯的双手猛地抓紧了被子,青筋突露,似老树之皮,他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不可闻:“小树那日说,那人不是平遥,我便不信。我养了他二十多年,怎么可能认错……”
平远说着说着,老泪纵横,一拳锤向自己胸口:“我这是作了什么恶,作了什么恶,才被恶鬼盯上了我一家……”
“老伯……”
平远如孩提般,大声哭了起来,悲恸凄怆,我看着心里难受,眼泪也跟着淌了下来。
平远泣道:“我昨夜梦到他,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小小的手,小小的脚,跟在我身后喊爹爹……”
平远越说越悲,痛不能抑:“我真想跳进郢河死了罢了,也好过这么活着……”
我心一紧,严肃地道:“老伯,你死了,平安怎么办?”
平远椎心泣血,不停念着“平安”二字,道:“小墨,你答应我,这件事,就烂在心里,永远不要跟平安说。”
我轻轻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
“我不怪小柔,她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平遥娶她过门后,动辄打骂,我一劝他,他连我也打……”平远眼泪长流,满心的不解与不甘,“好好一个孩子,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那些待在桃源镇的孩子,种种地,过过简单的日子,也很好。怪我,当初我就不该教他来郢都……”
平远哭了许久,拉起我的手,将那包首饰银子塞到我手里:“这是小柔留给平安的嫁妆,你收着。”
我一惊:“老伯这是何意?”
平远哭得已有些恍惚,凄然道:“小树是个好孩子,平安长大了,能嫁给他,我也是放心的。”
我将包袱塞还给他:“老伯,若平安和小树真有夫妻缘分,我也很欣慰,将来该由你主持这桩婚事,送给他们最好的祝福。”
平远见我不收包袱,蓦地跪了下来:“小墨,平安已无亲无故,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照拂她!”
我惊慌失措地道:“老伯,你如何能跪我,快起来!”我急忙伸手去搀扶他,平远推开我的手,哽咽道:“求你……”
我郑重地道:“老伯,我答应你就是。”
平远这才放心,又拉着我的手哭了良久,哭得后来,人都有些神志不清,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到最后,他哭得乏了,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临河驿栈在郢河边上,两层半高,我怕平远想不开投窗自尽,便守了很久,直至听到打鼾声,才舒了口气。
我唤了绘梦进来,再三叮嘱他,定要寸步不离地守着平远,绘梦点头应下。
我去寻小树时,见他正俯身给平安掖被子,便道:“平安睡了?”
小树转过身,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转回身给平安掖好了被子,出了屋,轻手轻脚地合上房门,这才低声道:“我用了些安神香和一丁点儿迷香,她才将将睡下。”
我看着小树,回想起平远方才说的话,暗暗想着:小树年纪虽小,但心思缜密、为人牢靠,平安将来若是嫁给他,那自是平安的福气。
小树疑惑地道:“姑姑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没什么。”我笑了笑,他们眼下都还小,各自造化如何,远未可知,“随我走一趟。”
到了屈湘儿住处,只见大门紧锁,门上仍挂着那块“今日外出”的牌子,却不知是昨日未归还是今日又出去了。
回到驿栈时,平远和平安仍睡着,他二人经过这番折腾,身心俱疲,我哪忍心打扰?可直到酉时,平安早已醒了,平远却仍未醒,我寻思着,平远这一日来,粒米未进,好歹喊他起来吃些饭菜再睡。哪知叫了半天,他也不应。
我心生不妙的预感,俯下身,一摸他的手,竟是冰冷如铁,再去探他鼻息,却已无气了。
“绘、绘梦,你可一直守在此处?”我惊骇地问。
绘梦大约也察觉到不对劲,惊慌失措地跪了下来,颤声道:“姑姑,我未曾走开半步!”
我竭力维持平静:“去唤小树来。”
绘梦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小树急急赶来,一下子扑到平远身上,哆嗦着伸出手去拿他脉搏,脸色霎时惨白,久久不能言语。
平安去摇平远的手,嘟着嘴撒娇道:“爷爷,你这个大懒虫,莫睡了,你都睡了好久了!”
见平远不理她,平安茫然地瞪大了眼睛,目光在我、绘梦和小树三人身上不停逡巡:“爷爷怎么了?”无人回答她,气氛安静得落针可闻。
“先回紫府罢。”
我拍了拍小树的肩膀,他的身子正在不住颤抖,我了解小树,他性子隐忍,素来冷静沉着,我还是头回见他失态至此。我搂住小树的肩膀,轻声道:“小树,振作些。”
小树低垂着头,牙齿死命咬着嘴唇,唇上须臾沁出了一颗颗鲜红的血珠,迂久,他才又轻又缓地点了下头。
平远的后事由梁泓一手操办。
复、殓、殡、葬、服丧,礼仪周全,滴水不漏。
头一日行复、殓之礼,即为:招魂、沐浴、服哀衣、入棺。
入殓之后,行殡礼,停棺三日。
三日后,平远下葬。
一直蒙昧无知的平安,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死亡”二字的含义,拼了命地抱住棺材,嚎啕大哭,不让任何人靠近。
七日后,举行祭礼。参加祭礼的只有六人:我、小树、平安、绘梦、梁泓、梁潜。
平安身服齐衰,跪在墓前,既不哭也不说话,安静得像变了个人似的。
梁泓按着小树的肩膀,小树抿着唇,一言不发。
对平远之死,绘梦一直很自责,哭得双眼红肿,人瘦了两圈。梁潜站在他身旁,时不时拍拍他的背。
祭礼之后,梁泓特来寻我,躬身一礼,道:“姑娘,泓有一事相求。”
我虚扶一把,道:“玉鸣先生不必多礼,请讲。”
梁泓看了一眼在远处忙碌的小树,又诚挚地向我行了一礼,道:“泓想收小树为学生,授他礼仪法律与治国之策,这孩子若好好栽培,假以时日,便是大良造也做得。”
我一时没消化过来这句话,翻覆咀嚼,才琢磨出味来,试探地问道:“玉鸣先生可问过小树的意思了?”
梁泓坦然道:“小树既是姑娘的人,自然须先问过姑娘才是。”
梁泓这做法令我颇为受用,心中不豫尽释:“能得玉鸣先生青睐,是小树修来的福报,此事我同他商议一番,再行答复先生。”
梁泓道:“自当如此。”
这日,我思考再三,才唤来小树,将梁泓的意思同他说了。
小树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垂了眸子,轻声道:“我只愿追随姑姑。”
我正色道:“小树,其实我到现在仍没想明白你当初为何执意要跟着我,但时至今日,你我早已亲如家人,我亦不想追究,我不问过去,只看今时与未来。但,小树,你要审慎地去想一个问题,你在我身边,能得到什么呢?”
小树遽然抬起头,恇怯失色:“姑姑,我没想过要得到什么。”
“小树,人有欲求并不可耻。”我微微一笑,凝谛着小树,“你喜欢平安罢?”
小树涩声道:“我不配。”
“小树,其实在我看来,追踪、易容、变声之技,固然厉害,却并非你的看家本事。”我顿了顿,道,“你沉稳的性子、高远的见识、聪明的脑瓜,才是。我想玉鸣先生看中的,亦是你身上这些品质。”
小树哽咽道:“姑姑……”
“你追随于我,便只是奴仆,终日缠身于跑腿打杂之琐事。”我直视着小树,坦白地道:“以玉鸣先生之家世地位,他能给你的,远不止于学问。”
小树沉默不语。
我一直盱视着他,等着他开口,小树极轻地唤了一声“姑姑”后,又沉默了。
我笑道:“小树,既以玉鸣先生为师,你便不能再唤‘小树’了,须有堂堂正正的姓、名、字。你曾说一入梅坞,便没了姓名,只有一个代号,可是真的?”
小树点了点头:“我确然无姓无名。”
我一字一字地道:“那你可愿冠我之姓?”
小树身子剧颤,哆嗦着唇,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眼睛倏然红了,凄然道:“我深陷泥淖中,一身污秽,实不配姑姑如此待我。”
我肃声道:“小树,我不喜听你说‘不配’二字。至于甲等奴隶的身份,待找到合适的时机,我会设法帮你洗掉。”
小树垂下了头,良晌过后,才轻声道:“姑姑,可否允我考虑一晚?”
翌日清晨,我推门而出。
小树站在疏园中,迎着破晓的日光,仰首望天,宛如一尊雕塑。
阳光勾勒出他的侧颜,仍是那张熟悉的脸,可看起来却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小树闻得声响,缓缓转过身来,对我粲然一笑,眸中华光流彩。
那一瞬,世间一切,竟都黯然失色。
“姑姑。”
他右手握着一把匕首,脱了上衣,露出光洁的肩膀和胸膛,锁骨处的红梅,鲜艳欲滴,美得妖怡又邪魅。
他举起匕首,生生将那朵红梅印记连皮带肉地剜掉了,尔后行三跪九叩大礼,朗声道:“求姑姑赐名赐字。”
我端正衣冠,受了他的大礼,郑而重之地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我黎家的人,名唤枢言。”
“枢言”二字,出自千古一相管夷吾所作名篇《管子》,我并未解释,他懂也罢,不懂也罢,我只将这份期许,深深埋进心里。
小树神情庄严,如宣誓般道:“从今日起,吾姓曰黎,吾名枢言。”
“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你的字,便作‘树人’。盼你师从梁泓后,潜心修学,不可懈怠,并修持身心、正己德性,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以为榜样。”我朗声宣道。
小树叩首道:“姑姑今日之言,枢言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我点了点头,道:“枢言,以后你这一声‘姑姑’的尊称,我便当不起了。你直唤我名,或唤一声‘阿姐’罢。”
小树再叩首道:“枢言心中,姑姑永远是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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