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快便明白了慕星湖所谓的“不方便”指什么。

    太叔乙抱着双臂,慕星湖别过脑袋,一个道“我才不去”,一个道“我不要他”,主仆二人彼此嫌弃得相当默契。

    我无法,只得搀着慕星湖走进树林中,将他安顿好,又走到一旁等候,过了片晌,他道声“好了”,我再走过去扶他。

    由此,我忽觉和慕星湖的关系迈近了一大步。

    这并非行为或心理上的亲近。

    再神仙样的人物,被屎尿屁一泡,也从神坛上跳了下来,到泥潭里滚了两遭,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对慕星湖便是这般感受,先前看他是高高在上的“神”,而今看他是滚滚尘下的“人”,同你我他一样,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近之则不逊”的人类根性在我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我跟慕星湖相处愈发变得任性起来,少了考量,多了适意。

    慕星湖非但不恼,反而欣喜,我甚至有种感觉,他就是故意滚了一身泥,他就是想让我对他“不逊”。

    后晌停车歇息,我洗了几个李子,在溪水里冰了一会儿,挨着慕星湖坐下,问道:“喜欢甜些的还是酸些的?”

    慕星湖笑道:“酸甜适宜的。”

    我一撇嘴:“这么挑别吃了!”拿起李子自吃,才咬一口,他便从我手里抢去,吃了起来,还道:“唔,虎口夺来的最好吃。”

    我的求胜心被激起,反抢过来,一把塞进嘴里,怒目相视:“我看你还怎么抢?”

    太叔乙骂道:“你们俩有完没完?净玩些小儿把戏!直接亲上去不成么?”

    我这才醒到中间曲折,又羞又窘,撩了把水朝慕星湖泼去,气道:“都怪你!你讨厌死了!”

    慕星湖一边拉住我,不让我走,一边对太叔乙道:“你走远些,没人教你看。”

    太叔乙吹胡子瞪眼地走开了。

    “莫恼了,我错了。”慕星湖从我手里拿了一个李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他吃相很好,恬淡又闲适,安静又优雅。

    我坐回去,他又含着满嘴李子道了句:“下回还敢。”

    “你——”

    我怒瞪向他,他含笑看向我,四目相交,彼此呼吸可闻,令人脸红心跳的暧昧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我感觉太阳越发炽烈了,晒得人都有点招架不住。

    我别过脸,深换口气,心绪方平,问道:“星湖,那日在匡庐山,我问你是不是一直住在山里,你为什么骗我?你那时也不知道我在找东临君罢?”

    慕星湖道:“我并未骗你,我确然长住在匡庐山,只是偶尔去郢都等地办公。”

    我张大了嘴,良晌才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道:“身为朝廷重臣,你平日不用上朝么?”

    慕星湖笑道:“谁说我是重臣了?我只有爵位,没有官衔。”

    我隐隐生出不妙的感觉:换言之,东临君只有贵族身份,没有实权。

    我悚然一惊,额上直冒冷汗:“那你、那你……靠什么……”

    慕星湖笑眯眯地道:“我靠算命维生,养家糊口。算命嘛,又无须日日算。”

    我脑中嗡嗡响,直觉慕星湖脸上贴着“江湖郎中,跳脚大仙”几个大字标签,心下一急,问道:“你到底行不行?不行我趁早找行的人去!”

    太叔乙正在溪边洗脸,听到我和慕星湖的对话,腿一软,扑通栽进了水里,爬起来后,笑得前仰后合,直不起腰。

    慕星湖垂了眸子:“这种事……”

    太叔乙指着我,哈哈大笑:“他行不行且不说,你是真行,我服。”

    慕星湖凑近过来,眨了眨眼睛:“你求我的事,不行也得行。”又露出委屈的表情:“只是这种话,莫当着外人讲嘛,我不要面子的么?”

    我伸手去推他,他捉住我的手,轻声道:“再有下回,我可要生气的,我生气了,很可怕哦。”他作势磨了磨牙,亮出尖尖的虎牙:“会吃人的。”

    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挣开他的手:“我去看看小树他们歇得如何了。”

    小树在马车里睡觉,平氏祖孙在马车外歇息,我过去时,小树还未醒来。我便等了片时,小树似有所觉,睁开眼,坐起身:“姑姑,怎么了?”

    我低声道:“你跟我来,我问你些事。”

    我和小树走到远处,我压低声音道:“小树,东临君跟我说他没有官衔,他还说他就算算命,你说……他真的能救黎砚么?”

    小树愣了愣:“算命?”

    我点了点头:“他是这么说的。”

    小树正色道:“姑姑,他可不是个寻常算命的,他算的是国运天道。在楚国,大到一场仗是否打、何时打,小到一场礼是否行、何时行,他都说得上话。可以说,在近十五年楚国的大事记里,都有他的身影。”

    我心慌难安:“说得那么玄,还不就是个神棍?太子有储君之位,萧亦城、黄夔皆是兵权在握之人,对方那都是实打实的权力,他有什么?一张嘴么?”

    小树变了脸色,四下张望,紧张得直摇头:“姑姑,你应当知晓,楚国重祭祀占卜,信奉神鬼,这些话千万别在楚国说!”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又道:“东临君的底细,我不清楚,但我肯定,对楚国,对天下,他都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

    小树扯了扯我的袖子:“姑姑,莫多想了,回去罢。”走了两步,他又拉住我,小声道:“姑姑,我不知你怎么看,我觉得东临君这个人很冷,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你跟他周旋,要小心。”

    我点了下头,以示知晓。

    我们回到歇息地,众人已上车,太叔乙睨着我:“钻到树林里密谋什么?这么慢。”

    我跳上马车,低着头道:“没什么。”

    傍晚行至兰溪镇,安顿住店时,太叔乙大手一挥,甩下二两银子,包下了整间驿栈。

    平远不愿无故受惠,要将爷孙俩的那份房钱给太叔乙,太叔乙拒而不收,平远执意要给。太叔乙的脸色当即阴了下来,颇为不耐。

    我见状,笑着走上前去,将平远的贝子塞回他手里,又将太叔乙的银子也还给他:“我才慢一步,你们就争上了?都是我的贵客,置我于何地?我订四间上房,太叔仙长和慕先生各一间,我和平安一间,小树和老伯一间,这样安排可好?若没问题,便都收拾收拾早点歇罢,也都累了,小食我让厨房送到各自房里。”

    太叔乙道:“也好。”说罢,便去车里背慕星湖。

    平远叹了口气:“小黎,我看你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我爷孙俩跟着你,已是给你添了麻烦,怎好再教你破费?”

    我笑道:“若这般说,我和小树在桃源镇时,不也给你添了麻烦?老伯,你再推辞,那可太见外啦!”

    平远叹道:“小黎,你真是个好孩子。”

    平安小声道:“我不想和你一起住,我想和爷爷、小树哥哥一起住。”

    我点头道:“好罢。”

    太叔乙背了慕星湖,径自回房。

    小树驾了一日马车,倦怠不堪,我遂让他回房休息,小树有气无力地道:“马还没喂……”

    我推他走:“不用你操心,快去罢。”

    平安牵住小树,两人当先而行,平远再次向我道谢,跟着去了。

    我嘱咐店家将热水和饭菜送到各人房里,同伙计一起卸了车,又给三匹马喂草、刷洗,料理妥当,这才回房歇息。

    我方洗罢躺下,门外便传来太叔乙的吆喝声:“开门。”

    我只得将衣裳重新穿好,拖着疲惫的身子开了门,问道:“怎么了?”

    “开个门也这么慢?蜗牛精变的?”

    太叔乙一面抱怨,一面不由分说地将一叠衣物、巾帕,绷带、药膏等物往我怀里一塞,以命令的口吻道:“去伺候主上沐浴、更衣、换药。”

    我愣住:“为什么是我去?”

    太叔乙理所当然地道:“不是你去,难道要我一个大男人去贴身服侍另一个大男人?”

    我眉毛一竖,不悦道:“我又不是你们家的丫鬟!不去!你找店伙计去。”

    “那怎么行?主上是何脾性?非得惹他发怒?”太叔乙皱眉道,“少啰嗦,赶紧去!”

    我内心挣扎:“我去也不合适罢?”

    太叔乙道:“你倒说说,目下谁比你更合适?”

    我语气稍软:“可是——”

    太叔乙打断我:“你这女人有没有心?主上为护你而受伤,教你去照顾一下他,你却在此推三阻四,没得教人寒心!”

    我正自犹豫,太叔乙没了耐性,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出房间。

    “出门在外,便宜行事,哪得许多讲究?快去!”

    “去,去,我去,你别拽我!”我叫道。

    太叔乙松开手,催促道:“那你快点!”

    一路被太叔乙“押送”至慕星湖的房间外,还没等我再次犹豫,太叔乙已掀开房门,一把将我推了进去,“嘭”的一声合上门。

    我硬着头皮走到里间,见慕星湖靠坐床头,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牙关打颤。

    所有的不愿和羞窘在目睹这一场景后,顷刻化为乌有。

    我将手里的物什放下,急奔过去扶住他:“星湖,你怎么了?哪里难受么?”

    慕星湖的声音有些喑哑:“无妨。”

    我褪去他的鞋袜,将裤腿挽至膝盖,小心解开绷带,见伤口紫肿一片,淌着脓血,十分骇人。

    我拧紧眉头,面色凝重:“都这样了,还要说‘无妨’么?”

    慕星湖睁开眼,看到我恼火的表情,浅浅一笑:“有点疼。”

    “疼死你算了。”我没好气地道,“看着也不傻,怎么就笨得拿自己的脚去垫车轱辘?”

    “没多想,怕车轧着你。”慕星湖的眸子亮晶晶的,“你也不该拉我。”

    我心里闷闷的,丧气地道:“我也没多想,怕你掉下去,结果还是没拉住你。”

    慕星湖轻笑道:“呆头笨脑的,以后莫再乱逞英雄了。”

    我双手叉腰:“以后?你还想有以后啊?真不想要脚了?我再说一遍,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慕星湖道:“是了,你和太叔乙刚在门外吵什么?”

    我撇着嘴道:“他让我来伺候你沐浴、更衣、换药!”

    慕星湖怔了一怔,蓦地低下头,面色酡红如醉,那含羞带怯的模样,像极了不胜凉风的睡莲,娇羞默默同谁诉。

    我感到头顶悬着的刀子一下子刺进了脑壳中,在彻底丧失冷静思考的能力前,生生逼出一丝理智,咬牙切齿地道:“胡思乱想什么?我只负责换药!”

    苦大仇深地换了药,我像赶着投胎般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日一早,我和小树、平远、平安正在吃饭时,太叔乙背着慕星湖出来,一见到我,太叔乙便怒不可遏:“昨夜为何不给主上沐浴更衣?你过来闻闻,人都臭成什么样了?”

    慕星湖掩唇轻咳两声,太叔乙狠狠瞪了我一眼,方住了口,将慕星湖背上马车,继而转身回来,毫不客气地使唤我:“莫只顾着自己吃,去伺候主上用膳!”

    小树道:“若不然……我去罢,好歹教她安生吃过大食,今日又是一日颠簸,她身子不大好,这顿饭要吃好才是。”

    太叔乙直截道:“我信不过你,除非你教我拆你一截骨头,送回蓬莱验验。”

    我忙起身道:“没事,我拿去马车上和他一起吃。”说着,端了两碗粟米羹就走,小树又抓了两个鸡蛋塞到我手里。

    吃罢饭,我备了水、泡了茶,置办了新的斗笠,整理好一应路途所需之物,众人亦陆续上车,不刻启程。

    我这厢忙前忙后,慕星湖那厢悠闲地看着我,哼哼道:“小蜜蜂,嗡嗡嗡,飞到东来飞到西……”

    我没好气地道:“看你的书去!”

    慕星湖道:“困,看不进去。”

    我白他一眼:“大清早便犯困?你昨晚做贼去了?”又戏道:“还是个跛脚贼。”

    “若是敢做贼倒好。”慕星湖垂了眸子,低低地道,“只可惜有贼心,没贼胆……”

    我噗嗤笑出了声:“我真该把你说的这些话都记下来,将来编成一部书,就叫《东临君语录》,让天下人‘瞻仰瞻仰’。”

    慕星湖道:“比起我说了什么,他们大概更想知道我长什么样。你不如把我画下来,去卖我的画像,卖的钱分我一半,不过分罢?”

    我哭笑不得地道:“这倒是条生财之路。只是我画不出你的美貌,别人一看,嘁,东临君也不过如此,从此你便掉下了美男子榜,这不就成了一锤子买卖?”

    慕星湖笑道:“那倒正好,落得清净。”

    我给慕星湖倒了杯茶,收敛顽色,道:“星湖,‘骨相有异’到底怎么了?为何太叔乙总对小树抱着敌意?”

    慕星湖轻描淡写地道:“太叔乙修习‘九想观术’,九想向死而观,即所谓‘看到死’。他于待人之道,向来甚有主张,若是不喜,只会越发不喜。你不必介怀,他做事有分寸,观人归观人,无有实据,他断不会如何。”

    我暗暗握拳:“可是……”

    慕星湖道:“术是死的,人是活的,以有定数之术限定无定数之人,本也牵强,你当真不必放在心里。”

    我抬起头,望进慕星湖干净澄澈的浅褐色眸子里,这一望,便不由沉溺。

    我仿佛也曾如此痴痴地望着他,明知那是深海,却不愿自拔。

    “星湖,你的眼睛真好看。”

    慕星湖怔忡片刻,眸光潋滟:“莫离,你以前说过同样的话。”

    我别开眼,心里竟然有些泛酸:“慕星湖,你和莫离如何相识?”

    慕星湖眼眸微垂,良久不语。

    我想了想,把问题拆得更细,让他好回答:“你们第一次见面在哪里?”

    “医院。”

    “什么季节?”

    “秋季。”

    “她对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慕星湖抬眸,含笑看向我:“同学,你的眼睛真好看。”

    我尴尬地假笑道:“我这是基于认识陈述事实,你的莫离,那是生性孟浪爱撩拨人。”

    慕星湖莞尔一笑:“嗯。”

    “你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慕星湖垂下头:“不……太好的话。”

    我好奇地道:“什么话。”

    慕星湖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我奸笑道:“你是不是说,讨厌,死开啦,你好坏哦!”

    慕星湖脸一红,嗔道:“莫闹!”

    “你到底说了什么嘛?”我穷追不舍地问。

    慕星湖叹了口气,小声说了句话,声如蚊蚋,低不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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