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时欣喜若狂,激动得浑身哆嗦,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是口讷词穷,难表情切,过得片晌,方道:“到你这里,变得好容易,容易得让我有种失真的感觉……”
说着,语带哽咽,眼眶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慕星湖想了想:“或者我该提高下难度,好教你有逼真的感觉?”
我被他的话逗得一笑,又急忙摇头:“不要不要,这样很好!”
我心中大石落地,一时轻松无比,端起白玉杯喝了一口茶,喝罢方想起这杯子是慕星湖用过的,耳根有些发烫,忙将杯子放回原处,又偷偷瞄向他,见他犹在看书,并无察觉,遂松口气。
慕星湖看了一会儿书,若无其事地端杯喝茶,喝了口茶,“咦”了一声。
我心一紧,他放下书,凝视着我,抿唇浅笑:“怎么变了味呢?你对我的茶做了什么?嗯?”
他斜倚在软垫上,这姿势本就慵懒妩媚,随着他花开似的一笑,目光亦现出几分迷离来,委实风情万种,令人心旌摇曳。
色字头上一把刀,而这把刀,如今就悬在我的头顶上,随时让我万劫不复。
“莫离……”慕星湖轻轻柔柔地唤了一声。
我倏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气势汹汹地拍案而起,倾身过去,迫近慕星湖,凶巴巴地道:“我叫‘黎墨’,黎民百姓的‘黎’,笔墨纸砚的‘墨’。我不叫莫离。”
慕星湖轻笑:“好,我知道了,莫离。”
他这副“我知道错了,但我就是不改”的模样,让我很是牙痒。
但我能把他怎么样呢?
我颓然坐了回去,拿起慕星湖放下的书,立在眼前,挡住他笑意盈盈的目光。
“莫离。”
“说!”
“书拿反了。”
“不准说!”
我恼羞成怒,不悦道:“我倒着也能看!”
慕星湖拖长嗓音“哦”了一声,笑道:“厉害,厉害。佩服,佩服。”
我倒拿着书,装模作样地阅读起来,楚国文字我本就认得不多,如此一来,更变成了漫卷鬼画符,直看得我头脑发懵。
我装了片时,便装不下去,放了下书,却见慕星湖含笑望着我,星星在眼睛里闪烁。
我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星湖,与其猜疑,我觉得我们可以坦诚地把话说清楚,至少我可以。你身居高位,处处提防是应该的。那位太叔仙长一见面就对我和我的伙伴施展什么‘九想观术’,我也能理解。我的确事先不知今日来会见着‘你’,否则我就对他们另作安排了。”
慕星湖道:“我确然不喜生人,但并未怨你。”
我又道:“小树的身世很复杂,背景不干净,但我信得过他的为人品行,愿为他的一切行为担保及负责。”
慕星湖道:“你信的,我便信。”
我摇头道:“无须如此。倘若你有疑虑,我愿接受且配合你的调查,我也会让小树接受且配合你的调查。至于平氏祖孙,我与他们亦是萍水相逢,据我所知,他们确为桃源镇的寻常村民,你若不放心,也可自行调查。”
慕星湖道:“莫离,不必再说了,不妨事。”
我坚持道:“你不必对我有所顾忌,你查你的。”
慕星湖淡淡一笑:“世间之事,若件件较真,便绝少能入眼的事了。世间之人,若个个刨底,便没有能入眼的人了。”
我蹙眉道:“星湖,你……会否太过轻信和……糊涂?”
慕星湖毫不生气,倒了杯茶,细细啜饮:“怎讲?”
我严肃地道:“万一我是你的政敌派来的细作或刺客呢?”
慕星湖呛了一下,作势审视起我,俄而作笑:“若是如此,我定要好生感激那位派你来政敌,从此以后,同他相亲相爱,永结同心。”
我哭笑不得地道:“你、你——”
“莫离,说这么多话,肚子饿了罢?”慕星湖变宝似地拿出一个食盒,打开盒盖,端出一碟淡青色的苏式绿豆糕,沁香入脾,十分诱人。
苏式绿豆糕的做法是吴越之地的特色,将绿豆磨成粉,辅以麦粉、砂糖,揉搓成胚,先上锅蒸,再以麻油浸之,最是清凉爽口。
慕星湖小心拈起一块,喂到我嘴边,柔声道:“张嘴。”
绿豆糕易碎,我便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入口即化,沙沙绵绵甜甜凉凉的感觉,瞬间溢满口腔。
我眼睛一花,泪涌双目。
不为别的,因为,我此刻嘴里含着的,是故乡的味道,是在战争中被毁灭的故乡的味道。
我别过脸,哽声问道:“你在哪买的?”
慕星湖道:“我做的。”
我从他手里拿过碟子,两块、三块、四块、五块、六块、七块、八块,我一口一口地将一碟绿豆糕吃了个干干净净。
慕星湖中间试图阻止我,尔后叹了口气:“罢了,吃罢。”
待我吃罢,他问道:“腻不腻?”
我低着头:“不腻,怎么会腻呢?”
慕星湖道:“我没再准备别的零嘴了。”
我低声道:“我也不想再吃别的了。”
我转过身去,支起车窗,望向窗外,久久不语。
慕星湖自去看书,两人互不打扰。
许是吃得太撑,没过多久,我便感到困意涌来,喃喃念道:“我先睡会儿,待我醒了,我去换换小树,让他也歇歇。”
我躺在软垫上,须臾入眠,忽觉有人过来,睁眼看去,见慕星湖正在合窗,知他好意,呢喃地道了声“多谢”,便又睡去。
梦中,我坐着乌篷船钻到莲花从中,摘了莲蓬,采了菱角,又在集市上买了一条鲈鱼,然后剥了莲蓬,煮了菱角,蒸了鲈鱼,摆上了桌。
我搓了搓手,舔了舔嘴,寻索着味蕾留下的记忆,欲待大快朵颐。
“莫离……”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唤我,可我这时不想被打扰,伸手推开他,不耐烦地道:“走开。”
我盯着面前的清蒸鲈鱼,口水流了三尺长,舔着嘴扑了过去。
忽而唇上微凉,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上面,小心地、试探地、轻柔地触碰着、摩挲着、描画着我的唇瓣,一点一点,不急不躁。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只觉触感柔软湿润,嫩滑饱满,富有弹性。
我暗想:这条鲈鱼味道虽淡了些,胜在肉质细嫩,实是佳品。
我用舌头追逐着嘴边的鲈鱼,吸吮啃咬,它像是活物般在我舌尖缠绕游走,任我怎么追,也差了一小截,我心中一急,便用力咬了上去。
“呃——”
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痛哼声。
我又想:竟然是条活的!难怪怎么也吃不到!
我发了狠,舌齿并用,全军出击,围攻这条滑不留嘴的鲈鱼。
它被我追到了角落里,眼见无处可逃,乍然发威,杀了个回马枪,抵住我的舌头,撬开我的牙齿,钻进我的嘴里,宣示占领般舔舐过我口唇里的每一寸地盘,透着股凶狠劲,竟迫得我难以呼吸,喉中不自觉溢出“呜”的一声轻吟。
正在我嘴里野蛮侵略的鲈鱼突然颤了颤,猛地退了出去,再也寻不着了。
我急得大叫:“不要跑——”
转眼一看,清蒸鲈鱼仍好端端地摆在眼前,我砸吧着嘴,低语道:“好吃……”
我头昏脑涨地醒来,见慕星湖仍坐在对面看书,只将书举高了些,挡住了脸。
我揉了揉眼睛,疑道:“星湖,你把书拿反了。”
“我……我在练习倒着看书。”慕星湖的嗓音有点哑。
我好笑地道:“这有什么值得练习的?”
我坐了起来,按揉太阳穴,小声抱怨道:“好气,一盘大好鲈鱼摆在眼前,差点吃到了,结果从嘴边飞了……”
“我出去透透气。”慕星湖以迅雷之势抓过斗笠戴上,钻出车舆。
一闪而过之际,我见他脸红彤彤的,染着霞光,嘴唇更是鲜红欲滴,隐有血色,面色瞧来不大正常,心下不免担忧,追了出去,问道:“你怎么了?”
“没、没怎么。”慕星湖登轼而坐,离我甚远。
我拧起眉头:“你坐得太靠边了,当心掉下去,往回来点。”
慕星湖道:“你不必管我。”
太叔乙嗤道:“你们能否收敛些,莫要这般目中无我?体恤下我这位上了年纪的孤寡老人好么?”
我一头雾水:“我们怎么不收敛了?”
慕星湖狠狠道:“太、叔、乙。”
太叔乙抿紧嘴,闷不作声,却掩不住嘴上的笑。
我伸手去拉慕星湖:“你进去坐着罢,闷就把窗开着,我去那边换小树了。”
慕星湖欲避开我的拉扯,情急之下,慌不择路地向一旁躲闪,但他本就坐在边缘处,这一来顿时受力不稳,向后仰倒。
“小心!”
我本能地去抓他,可凭我这点力气,如何承受得住一个成年男子的下坠之力,登被牵连拖拽着跌下车,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主上!”
“姑姑!”
太叔乙和小树同时惊呼。
我后脑勺着地,撞到了头,疼得眼冒金星。
慕星湖两臂撑在我肩侧,将我罩在身下,斗笠不知掉到了何处,头发散乱,面色惨白,额头上渗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一脸痛楚之色。
太叔乙阴沉着脸,将慕星湖扶起,动作麻利地褪下他的鞋袜,撕开裤腿,我才看清,他右腿脚踝处受了伤,裂开一个口子,血水汩汩直冒,好不骇人。
我低呼一声:“星湖——”
小树将马车停在路边,飞奔而来,焦急地询问:“姑姑,你可受伤了?”
我还未作答,太叔乙先翻一白眼:“我家主上拼死护着你家姑姑,她当然没事!她若不来添乱,我家主上未必不能应付。反正伤有人替她受,疼有人替她挨,血有人替她流,眼泪一抹,还有人心疼她。要我说,当女人真好!”
我不知太叔乙这番话对谁说的,只是听在我耳里,令我颇不是滋味。
我本来疼得直飙泪,这时又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咬牙不语。
慕星湖眉头微蹙:“莫浑说。”
我收拾情绪,低声吩咐道:“小树,去拿清水和药箱来。”
小树依言拿来清水及药箱。平远闻讯,亦下了车,由平安搀扶着,走了过来。
“小黎,你们没事罢?”平远询问道。
平安尖叫道:“哎呀,叔叔的脚流血了!”
我边清洗慕星湖脚上的伤口边道:“我没事,慕先生受了点伤。”
慕星湖低垂着头,微侧开脸,显然在刻意回避众人的视线。
看得出来,传言有一点倒不虚,他当真极不爱露脸,也极不爱见人。
我和小树两人给他涂抹药膏、包扎伤口,平安见之,上前帮忙。三个一齐忙活半晌,方才处理妥当。
平安站起身时,在慕星湖肩膀上拍了拍,小大人般,一本正经地叮嘱道:“叔叔,你要好生休息,莫要乱动,要是调皮贪玩,落下病根子,日后走起路歪歪扭扭的,那多不好看呀!”
平远低声喝道:“平安——”
慕星湖抬起头,对平安笑了一笑,态度温和地道:“好,叔叔知晓了。”
平安看得一呆,良晌方醒过神,拍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叔叔,我看你比巫祠里的仙人像还像仙人呢!你若去当灵子就太好啦!”
我左右瞧了瞧,但觉平安所言不差,只是这样的话,我却没胆量说。
慕星湖似感觉到了我火辣辣的目光,睃了我一眼,垂睫不语。
平远摇头直叹:“平安,不得无礼。”
平安吐下舌头,扮个鬼脸,走回平远身边:“我没有嘛!”
小树搀住平远,道:“爷爷,我扶你回马车上罢。”
我这才注意到平远脸色不大好看,遂问道:“老伯,你身子不适么?”
小树道:“爷爷不经奔波,直犯头晕——”
平远忙道:“不碍事,莫耽了行程,我睡着就好了。”
我叮嘱道:“路上慢些走罢。”
小树点了点头,与平安一左一右地搀着平远,回车上了。
太叔乙背起慕星湖,亦回车上。我想了想,跟了过去。
慕星湖倚坐在软垫上,脸色苍白,轻轻地道:“不是要去那边换小树么?去罢,我不要紧。”
“都这样了,还不要紧?”我着了恼,“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你不懂么?”
我倒了杯茶,塞到慕星湖手里:“喝了睡罢,好好养伤。”
慕星湖推开茶杯:“不喝。”面微红,解释道:“会……不方便。”似怕我追问,他打过岔道:“想看我扮灵子么?想看我扮谁?”
我脑中不禁浮现那日在聆心画舫看到的“云中君”,想象驰骋,将慕星湖代入一番,想到“沐兰汤兮”,顿觉喉头发涩,满脑绮念,立刻大摇其头:“不想!不看!不要!”
慕星湖笑道:“为何?”
我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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