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我将耳朵凑近过去,想听清他的话,慕星湖沉默移时,忽地俯下身,蜻蜓点水般在我耳垂上啄了一下。
我如遭电击,蹭的坐直身子,惊慌无措,眼睛不知要放哪里,他却凝定地看着我,目光水亮。
“车里太闷了,我出去坐坐。”说罢,我便落荒而逃。
太叔乙见我红着脸出来,瞥我一眼:“你们能否——”
“我没有!”我窘迫难当地否认道。
“我话还没说——”太叔乙道。
我直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太叔乙道:“蓬莱有训,不可与女子争辩,不可与小人喻礼,然也。”
我这一路行来,时不时听闻瀛洲与蓬莱之名,这时面前就坐着一位蓬莱人,于是便聊起来:“太叔仙长,蓬莱在哪里?有多大?有多少人口?”
太叔乙道:“华夏之东,曰其东海,东海之上,有岛群焉,名为瀛洲。瀛洲有七十二岛,以蓬莱、空明、琼州三岛势力最大。蓬莱岛是蓬莱派的地盘,掌门人称‘东皇’,正是家师。”
话题由此展开,我本是个话痨,太叔乙不沉闷,也算爱说,你来我往,两人倒也聊得热络。
蓬莱岛正中有湖,名为“太上湖”,湖畔有山,名为“太上山”。
太上山五峰相连,形如五指,别称“神手山”。
神手山五峰分别名为无色、无相、无念、无为、无情。
蓬莱总人口五千,蓬莱派门徒便占三千。
东皇之下,另有北冥、太辰、天若、九华四宫尊者。掌门与四尊及其座下十大弟子居住于五峰之上,其余门徒则居住于五峰之下。
我惊讶于蓬莱派的巨大规模,同时感慨:“原来你们修仙门派也将人划成三六九等。”
太叔乙嗤道:“怎么不会?莫要忘了,那也是一群吃五谷杂粮的人。”
我问道:“蓬莱派中,可有人得道成仙?”
太叔乙反问:“仙是什么?”
我回道:“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天或寿,唯仙人能通其道。”
太叔乙微眯着眸子,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那便没有。”
我扬眉:“那好几千人聚在一起修什么?修炼观人术么?”
太叔乙朗声大笑:“我们修的很多,观人术只是其中之一。”
我不客气地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么?”
太叔乙也不生气,坦然道:“然也。诸侯多信此道,大多慕名来蓬莱求道的人都抱有这般想法。哪有恁多闲人有事没事研究所谓的‘大道’?”
我笑道:“你倒是个直率的人。”
太叔乙亦笑:“你也是个直率的人。”
我又问:“空明和琼州也是修仙门派么?”
太叔乙道:“空明是学派,研究数理学的,瀛洲学派便以他家为首。”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读过他家的书。”
太叔乙露出一副头大的表情:“他家的书最难看,天下之最,无出其右。蓬莱派唤空明为‘天书派’,最不待见他们。”
我打趣道:“人家研究的是真学问,你们研究的是玄虚学,你们还不待见人家?这算什么?”
太叔乙道:“这你就不懂了,天书派只有开销、没有产出,常年亏空,全靠蓬莱和琼州接济。尤其蓬莱,出资出力出人,蓬莱骂骂他们,那也应该得很。琼州骂得更狠,把空明唤作‘吞金派’,把空明人唤作‘吞金兽’。”
我无言以对,问道:“那琼州呢?”
太叔乙道:“琼州是商会,离岸最近,瀛洲群岛物资匮乏,吃穿用度全靠琼州,琼州若罢工,不消一日,瀛洲岛众便只能嘴巴一抹干瞪眼了。”
我对蓬莱感到新奇,不免问东问西,太叔乙说话直,从不故作高深,实事求是,有板有眼,我也乐意听他说道。
我问到蓬莱派有没有女修士,太叔乙道:“有,但少,极少,九华宫尊者便是女子。至于门派新进女徒,但凡长得稍有姿色,过不了多久便被人拐去作了妻子、生了娃子,活成了不可争辩喻礼的妇孺,还修什么道?四尊之中,九华宫尊者最不好惹,无他,女子但要成事,却不知要比爬上同样地位的男子付出多多少倍的艰辛,又怎会不磨砺出铁血手腕?九华宫尊者可说是新门徒最厌恶的人,她对门徒要求极为严苛,对女徒更甚。有人便说,她嫉妒女徒年轻貌美。”
太叔乙嗤笑道:“人总爱用自己的心思揣度旁人,殊不知,到了九华宫尊者那等地位,以她的眼界看去,年轻貌美又算得了什么?她对女徒如此之严,仍挽回不了女徒的大量流失,她若放松,蓬莱只会越来越没有女子的立足之地。”
我笑道:“你对九华宫尊者评价这么高,你喜欢她啊?”
太叔乙挑眉:“我才说罢,人总爱用自己的心思揣度旁人,你便迫不及待地来应证了?”
我追问道:“你究竟喜不喜欢她?”
太叔乙朗然道:“年轻时喜欢,那时她长得美,没人不喜欢,后来她太凶了,也老了,渐渐就没人喜欢了。要知道,男人永远喜欢年轻貌美的,何况门徒里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
“所以呢?你说了等于没说,你现在还喜不喜欢她嘛?”我好奇心不死地问道。
太叔乙道:“我喜不喜欢她,她都是九华宫尊者,在我眼里,她也只是九华宫尊者,我很敬重她。”
言至于此,我便不再刨根问底,悠悠道:“你说得我都想见见她了。”
太叔乙道:“你见了她,也未必喜欢。”
我笑道:“你不是才说了么?想来我喜欢与否,她不会在意,也影响不了她。到了她的地位,难道倚仗的是谁的喜欢么?”
太叔乙大笑。
我见他心情好,顺势又道:“太叔仙长,我今日跟你闲谈,方知你见识不俗,可你觉不觉得,你同人相处时,有那么一点点的……咄咄逼人?”
太叔乙眯起眼,冲我勾了勾手,示意我凑近些,我挨过去,他道:“小姑娘,在你贫乏的小人生里,可能从无这般感受,我便告诉你罢。我不需要学着和谁相处,通常情况下,是旁人需要学会和我相处。”
在看到我的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时,太叔乙转过头,若无其事地继续驾车。
我默坐片晌,想想他的话也不无道理,我用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他便是不对。
我惯于与人相处时磨平棱角,亦以此为准绳,遇到太叔乙这样锋芒毕露的人,便想去矫正他。何尝不是如他所言,其实是我阅历太浅?
“太叔仙长,你说得对,我的确应该学会和你相处。除非有朝一日,我能让你低下高贵的头颅,学着和我相处。”我平复情绪,淡定地道。
太叔乙挑眉睨向我,又复大笑。
我下午过去驾车,换了小树休息,平远和我挤着坐在车外,二小在车里睡觉。
晚间至永安镇歇脚,永安镇近咸城,镇上繁荣,我做东邀众人下馆。
平安闻之,拍手叫好,平远一再推却,小树笑道:“爷爷,这是姑姑一番心意,你莫要推辞啦!”
太叔乙叩车门,问道:“主上,你呢?”
慕星湖的声音传了出来:“去。”
我当先进入酒楼,拼了两张桌子,平安和小树搀着平远随后进来,二小坐在我右侧,平远坐在我左侧。太叔乙背着慕星湖进来后,我问道:“你们分桌还是——”
慕星湖道:“不分,一起坐罢。”
太叔乙将慕星湖背到我旁边,平远见之,让出座来。太叔乙便将慕星湖放下,坐在我左侧,自绕到我对面坐下。
慕星湖戴着缀纱斗笠,明明遮住了脸,我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凝在我身上,不曾错动。
我教小树先点菜,小树即点道:“酱酸臇凫、甘柘甜汤、柘汁蒸芋、腌黄鱼干。”
平安听得大吞馋涎,嘻嘻笑道:“我等不及想吃啦!”
小树含笑看了她一眼,颇有些怜爱的意味:“难得这处有甘柘,多吃些。”
轮到我点,我看向太叔乙:“太叔仙长,你有何忌口?”
太叔乙道:“不吃甜口,余者皆可。”
我遂又加了一荤一素两道咸辛口的菜,以及蒸豆煮菜两道清淡素菜,末了下意识地问了句:“小哥,贵店里有豆腐么?”
伙计疑惑不解:“何为‘豆腐’?”
平安也问:“是腐烂的豆子么?那怎么能吃?”
我摇摇手:“那便罢了,我就随口一说。”
太叔乙偏偏较起了真:“谁爱吃‘豆腐’?”
我瞟向慕星湖,太叔乙遂问道:“主上,你爱吃‘豆腐’么?”
慕星湖掩唇轻咳,两肩颤动不已。我领会到了这句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登时面红耳赤,又羞又臊。
太叔乙看了看慕星湖,又看了看我,奇道:“‘豆腐’是为何物?”
慕星湖道:“并非何物,莫再问了。”
好在其他人倒不甚在意。小树和平安有说有笑,我同平远边吃边聊,气氛也算融洽。
平远、小树不与慕星湖、太叔乙交谈,平安不忌,偶尔问慕星湖,病是否好了,脚还疼不疼,诸如此类,却不跟太叔乙说话。有时眼睛看见太叔乙,她便一撇嘴,别过脸去,转眼给小树夹鸭腿:“小树哥哥,吃骨头补骨头,给你腿吃。”
我则兼顾全场,只不搭理慕星湖。
这顿饭上,慕星湖和太叔乙反成了被冷落的一方。
晚上安顿各人住下,太叔乙又使唤我去伺候慕星湖,被我义正词严地拒绝后,他干脆将我拎起,直接扔到了慕星湖房里。
我气得踹门,吼叫道:“太叔乙,你不要欺人太甚!”
慕星湖小声唤道:“莫离……”
我回头望向他,他低声道:“莫离,脚疼,可否帮我换药?”
他的声音绒毛般轻轻拂过耳畔,却令我迈不开腿,犹如被钉住。
过得良久,我缓缓走过去,低了头不看他,默默解开绷带、清洗、换药、包扎,自始至终保持缄默。
慕星湖面色微红,轻咬唇瓣,小声道:“莫离,这两日出了许多汗,身上有些痒,若再不洗,只怕真的要臭了……”
我冷着脸、不理他。
慕星湖敛眸不语,神情黯然。
他原本光亮如丝的头发打了结,额角鼻头糊着层油,身上散发着一股汗酸味,确然有些邋遢。
我油然生出了“暴殄天物”的负罪感,心意动摇。
“你若觉不便,可蒙上眼睛,如何?”慕星湖提议道。
我想了想,允道:“好罢。”又马上道:“你不准再使坏。”
慕星湖轻笑着“嗯”了一声。
我令伙计备下浴桶热水,调好水温,蒙住眼睛,走到床前,眼前密不透风,一片漆黑,听觉忽而格外灵敏起来,我自己的呼吸声,慕星湖的呼吸声,一声一声传入耳中,异常清晰。
我沉心定气,慢慢地伸出手,摸索向前,指尖触碰到了一片温凉柔滑的皮肤,质感好似冰粉。
我咽了下口水,竟然馋了,馋虫打滚,想吃冰粉。
许是我边咽口水边在人家脸上揉搓的模样有些吓人,慕星湖捉了我的手,往下移,放至他胸口处:“莫离,衣襟在此。”
我在他胸口摸了半晌,也没摸到衣带,却听他喉中溢出一丝低笑声,分明在克制笑意。
我倏地反应过来,恼道:“你是脚废了,又不是手废了,自己脱!”
“好。”
耳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我情不自禁地想象了一下那画面,顿感全身发热,汗如雨下,像被人架上了蒸锅。
“莫离。”
“说!”
“裤子,不大方便……”
他说到“裤子”,我便联想到了楚国的开裆裤,热血呼啸着冲上头,冲溃理智。
我破罐子破摔,发狠地道:“脱裤子是罢?脱就脱!”
我心一横,恶狠狠地道:“说!裤子在哪?”
“往下一点。”
我将手往下移,不知摸到了哪里,唯觉触感圆润结实,弹性极佳。
慕星湖闷哼一声,声音绵绵的、哑哑的:“莫离,再、再往上一点。”
我又将手往上移,左右摸了摸,摸到了裤腰系带,正准备解,慕星湖拿开我的手,气息不稳地道:“你扶我起来,我自己脱罢。”
我俯下身,慕星湖探出胳膊,环住我的肩膀,我则揽住他的腰身,扶着他站起来。他看上去文质彬彬、弱不经风,可这般挂在我身上,竟也极沉,橡树一般。
“莫离,你好软……”慕星湖低下头,在我耳畔轻轻地道。
我的心脏猛地跳乱一拍,又羞又恼:“你给我闭嘴!”
慕星湖嘴里发出一串抑制不住的欢快笑声。
我赶忙岔开话题:“浴桶在哪?”
慕星湖不说话。
我急道:“你干嘛不说话?”
慕星湖道:“你要先解除‘闭嘴’的指令。”
我莫可奈何地道:“说话。”
“向右转。”
“再转。”
“向前走。”
“停。”
我遵照慕星湖的指挥走到浴桶旁,他放开我,钻入水中。
“莫离,对不住,把你弄湿了。”慕星湖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调皮、几分得意,委实像极了一个恶作剧得逞的顽童。
我幻想着自己怒气冲冲地扯下蒙眼的布条,指着慕星湖的鼻子斥责他调戏良家妇女的恶行,把他骂个狗血淋头,现实里,却是我自己鼻子一酸,几乎带着哭腔道:“星湖,你能不能不要闹了,你答应过不使坏的。”
“有么?”
“有!”
“好罢。”
慕星湖安安生生泡了个澡,除了期间指使我给他洗头发,倒也没再作妖。
沐浴更衣过后,我摘下蒙眼布,给他梳了头、铺了床,总算松了口气,正待离开,他蓦然拉住我的手,轻声道:“莫离,我的豆腐你也吃了,扯平了,不许再恼我,更不许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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