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眼看到匡庐山时,便觉得我曾来过这个地方。

    匡庐山青峦翠嶂,水雾氤氲,古玉般清凉。

    彭蠡湖静静地依偎在山畔,亘古情絮,低诉无声。

    天地有情,山湖相恋,世人的悲欢离合总无常,唯有他们,永远相守。

    小树在山脚下的桃源镇住了下来,这镇子里没有驿栈,只得借宿农家。

    那家人只祖孙两个,老人听闻小树识字,便热情地邀小树同住,并恳求小树教孙女认些字。那女孩约莫十岁,名叫“平安”,白皙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对黑耀石般眸子,嘴巴和鼻子皆是小巧玲珑,生得很是可爱,像个洋娃娃。

    虽与小树同岁,平安却天真淳朴,不谙世事,是个活泼又烂漫的孩子。而小树老成持重,见多识广,相处久了,我早将他视作大人,多有依赖。平安对小树充满了好奇,自他来后,总围着他,“小哥哥”、“小哥哥”地叫个不停。

    安顿好了小树,我独自一人进山。在桃源镇打听得知,牯牛岭有不少人家,我便直奔此处。

    到牯牛岭已是黄昏,暮云叆叇,霞光酡似醉颜,到处盛开着黄橙橙的石蒜花,农舍依着山坡,错落而建,鸟语花香,虫鸣犬吠,一派祥和。

    我在牯牛岭借宿了一晚,临行前向主人打听山中是否有什么权贵富商修建的别墅山庄。

    那主人直摇头,道山里极少有外人来,更莫说权贵富商。

    我又问外地人来此多会去哪里,主人想了想,言道龙潭一带,倒是经常有人去清修。

    辞别主人后,我便往龙潭而去。

    走了半日,忽至一处幽谷之中,绝壁巉峻,层岩迭出,密林参天,气温骤然而降,我不禁冷得打了个寒颤。

    再行几步,视野豁然开朗,但见一条瀑布从高崖上垂下,如悬九天,奔腾飞驰,陡然跌落潭中,激起千层水花,宛如碎珠溅玉,片雪飞花,缭乱了双目。飞瀑只在谭中停歇片刻,继而又沿着石缝蜿蜒流淌,奔流而下。

    我行至潭边,弯腰掬了把水,啜饮几口,一身燥热立时被这沁凉的潭水冲淡了许多。若不是一旁还有几个结伴而来的年轻男女,我真恨不得跳进去冲个凉。

    我走上前去,同那几人攀谈,旁敲侧击地想探些关于东临君行踪的讯息,全无所获。

    我道了谢,准备离开时,一个少女叫住我:“喂!姐姐,等等——”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她。

    那少女道:“从此处往东走,翻过这座山,有个山谷,山谷里有片湖,我只远远瞧过几眼,湖边有屋子,只是不知还有没有人住。毕竟这山里好些太荒的地方,人家都迁走了,只剩下空屋子。所以我也说不准。”

    我点了点头,笑道:“多谢小妹子指点。”

    我依着那少女的指引,一路向东,翻山越岭,走得晕头转向,怎么也找不到她所说的山谷。太阳落山后,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我迷路了。

    别说山谷,就是自己来时的路,也绕到爪哇国去了。这深山老林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何过夜?万一再遇到毒蛇猛兽古墓女鬼凶杀现场……

    我抖了两抖,想象驰骋时,忽闻得草丛里一阵响动,我吓得浑身一个激灵,跳将起来,见是只兔子,登时松了口气。转眼一想,喜上眉梢,我赶紧拿出断月,抽出一支箭,就向那只没头没脑的呆兔子射去。

    不意射偏,兔子受到惊吓,拔腿就跑。

    “呦嗬,你跑不了了!这天下还没有我射不中的兔子!”

    我大发豪言壮语,又抽出一支箭,一路奔跑,紧紧追着那只兔子。

    我此番进山身上只带了两支箭,刚才用掉了一支,还没来得及捡,眼下只剩手中这支箭了。因天色已晚,光线昏暗,我只想一击必中,没有十足把握不肯放箭,故而不停地追兔子,找角度,反而离兔子越来越远,最后失了准头,把兔子给追丢了。

    我满心懊丧:送上门的晚餐就这样被我自己给白白糟蹋了!

    正自垂头丧气时,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传来“呜呜”声,像是某种乐器发出的声音,我心中一喜,凝神细听,仔细分辨,循着声音来处走去。

    待离得近了,乐声也大了些,我听出那是箫声,知有人烟,按捺不住心中的雀跃,飞快地朝声音来处跑去。

    穿过茂密的树林,蓦然至于一处空阔之地,入目之奇景,不禁令我目瞪口呆,痴痴地道:“天呐,好美!”

    山谷的中央镶着一片湖泊,湖面映着天上一轮满月,月影相叠,光晕摇曳。萤火虫漫天飞舞,月光如水银泻地,星辰璀璨,如梦似幻。

    湖心停着一叶扁舟,一位白衣男子翩然立于舟上,恍如遗世之仙人。

    箫声幽幽,陡起几个高音,节奏倏急,便似那裹挟万钧之势冲落悬崖的瀑布,在崖壁上激起千层水花,转瞬又奔赴东去,载入溪流。箫声至此而徐,清泠流淌,恰如溪水淲淲。忽又高低音快慢交替,如水行于褊狭处,流动甚欢之貌。行得一阵,气息吐纳渐轻,最后寥余几声稀疏的清音,渐至不闻。

    一曲毕,万籁俱寂,清风徐来,明月如故。

    箫声并不如何悲凉,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如实呈现着山里的瀑布与溪流。

    可不知为何,我听着箫声,却觉无比悲伤,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般,淤积阏塞,犹如窒息。

    白衣男子收了箫,撑起竹篙,小舟翻动波浪,向岸边划来。

    我看着他离我所在处越来越近,待他上岸,我依稀了看到他的相貌。

    冰雪为肌玉成骨,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小家伙,你又来了。”

    白衣男子的视线凝在我藏身的这片树丛中,他生着一双浅褐色的眸子,目光既温润柔和、又疏离淡漠,分明温柔得令人心醉,却也冰冷得教人生畏。

    我紧张地握紧拳头,以为他在对我说话时,草丛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接着一个小小的雪白身影一蹦一跳地蹿了出去,在白衣男子脚边讨好地拱了拱。

    可不正是我苦苦追杀的那只兔子么?

    白衣男子弯下腰,抱起兔子,白净修长的手指在兔子头上轻轻地摸了摸:“怎么这样笨,又没找到吃的。”

    兔子撒娇般往他怀里蹭了蹭,他似水般的眸子里漾开一丝浅浅的笑意,抱着兔子,走到一旁的菜园里,拔了几根青菜去喂它。

    兔子便就着他的手,三瓣唇快速蠕啮着,片刻间便吃光了几片青菜叶子。

    作为一只凶残的食肉动物,我竟然可耻地对着一把青菜,吞了口唾沫!

    “什么人?”白衣男子的脸色和语气骤然变了,面对兔子时的脉脉温情顷刻荡然无存,眉头蹙起,眼神肃杀,警觉地道,“出来。”

    我从树林里钻了出来,进退犹豫:按说其时天色已晚,其地人迹罕至,我该自报家门,跟他讨点吃食、蹭个屋檐,明日再走,方为万全。

    可他是个年轻男子,好像没有什么家眷,独自居住,人看上去也不好相处,跟他借宿,不大妥当。

    二人目光相遇之时,我为他的美貌所震,呼吸一滞,人便呆住了。

    他则瞪大了眼睛,神情错愕,像是看到怪物一样,人也呆住了。

    看来美貌的震慑力要比怪物的震慑力小一些,我先回过神来,目睹着他眸子里的神情变化,从震惊到疑惑,从疑惑到恐惧,从恐惧到忧虑,最后交织拧成一句疑问,自牙缝里艰难挤出。

    “你……怎会在这里?”

    虽然深山老林里乍然冒出个陌生人的确有些稀奇,可他的反应也太过了罢?

    我释放笑意,解释道:“我迷路了,不小心就走到这里了。”

    说着,又忙将断月系回腰间,将箭支扔远,举起双手,以让他放心:“这位先生,你不要害怕,我没有恶意,我拿着弓是猎兔子的。”

    那兔子一见我,瑟瑟发抖,哧溜一下从他怀里跳到地上,蹿进树林里逃命去也,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放下了武器,可那白衣男子却似更害怕了,又惊又惧地死死盯着我。

    我感觉很是受伤:我有多么不堪,才能把人吓成这副模样?

    我往后退了几步,高举双手保证道:“我真的没有恶意,你要是很讨厌我,我可以立马就走。”

    白衣男子闻言身子一震,颤声道:“莫离,你……”

    月光下,他的眸子雾蒙蒙的,泛着点点星光,哀伤又迷惘。

    我心下恻然,不忍地道:“你认错人了,我不是莫离。我的名字叫作‘黎墨’。”

    白衣男子闻言,身子颤得更厉害了,像要站不住了似的,一字一字,艰辛地道:“原来……如此。”

    我不解地道:“原来如此什么?”

    白衣男子不答我的话,抬头凝视着浩瀚星空,许久之后,方缓缓道了句:“好吧,我叫‘慕星湖’。”

    虽然他的神情举止让我着实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他既跟我通了姓名,可见并非全然无意结交,我便也礼貌地回了句:“慕先生好。”

    好端端一句话不知怎么就触了他的逆鳞,他恼火地道:“莫这般唤我!”

    我抿紧唇,暗暗想道:这人美则美矣,脑子却好像有点问题,神经兮兮的。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得好,独处荒野也比跟个情绪不稳定的癫子共享屋檐安全。

    我萌生去意,遂又往后退了几步,谨慎地道:“无意至此,亦不欲惹先生不快,若有打扰还望见谅,我这便告辞了。”

    慕星湖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我,我走到哪,他的目光便跟到哪。

    他穷追不舍的眼神让我更生怯意,再不迟疑,快步而行,离开了他的视线。

    一入树林,光线陡暗,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走了一阵,天上蓦地传来一声唳鸣,我吓了一大跳,透过树枝缝隙望向天空,只见头顶正上方盘旋着一道黑影,体量甚巨,应是一头鹰隼类的大型猛禽。

    再胆肥的人恐怕在荒郊野岭走夜路时被一头猛禽盯上都不会太好受。

    我顿住脚步,不敢再往丛林深处走,心想:即使借宿不妥,便在湖边休息一夜也好,那处地形开阔,又有人家,如遇野兽,可以及时发现,也可求救避难。况且有人的地方,意味着有火,野兽通常会主动远离。

    我想了想,转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哎呀”一声,一拍额头,想到一桩要紧的事:那个癫子该不会就是东临君罢?毕竟那等姿色的绝世大美人不是一抓一大把、满地乱跑的。

    可东临君不应该姓“姬”或“盘”么?以他的身份地位,再不喜欢跟人相处,身边怎么也应该有一两个保镖罢?最重要的是,作为能在楚国呼风唤雨的权臣,东临君怎么也不应该是个脑瓜不拎清的癫子罢?

    我抱着满腹狐疑回到了湖边。

    慕星湖仍立在原地,连姿势都没变过,见我回来,目光便又凝在我身上,只是悲喜俱已消解,温润如初,淡漠如初,没有任何旁杂的情绪。

    又一声唳鸣传来,我抬头看去,那黑影盘桓了一圈,便飞远了。

    我去而复返,脸面上难免有些挂不住,贴上笑脸打圆场道:“是了,先生,我想跟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这山里哪有清修避暑的好去处?”

    慕星湖道:“此地便是清修避暑的好去处。”

    我心一紧,试探地问:“你一直住在这里么?还是才过来没多久?”

    慕星湖道:“我在此地住了很多年。”

    我“哦”了一声,推知他并非东临君,应是个隐居于此的隐士,便松懈一口气,又见他这时看起来已平静了,于是以商量的口吻好声好气地道:“先生,我走乏了,借你的地,在这湖边待一晚行么?我不会去打扰你的,我明早就走。”

    慕星湖眉头微微一皱,道:“你可以去屋里睡。”

    慎重起见,我摇了摇手,婉拒了他的入室留宿邀请:“谢谢你的好意,可是不用啦!湖边风景好,待这里挺好的。我进山前也准备了厚衣裳,这时节晚上也不太冷,就当露营了。”

    慕星湖的眼眸瞬间黯了下去,神情萧索,看起来又不平静了。

    我自觉不受他的待见,便识趣地不说话了,从包裹里拿出剩余不多的干饼,珍惜地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慕星湖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了,片晌又回,搬来一堆锅碗瓢盆并一个炭火炉子,然后卷起袖子,到菜地里摘了些菜,又到湖边打了桶水,将菜洗净,再切好,串在竹签上,就着炉火烤了起来,全程一句话没说,自顾自忙前忙后。

    待他烤好了两串芋头和苕菜,香味飘来鼻端,我禁不住咕嘟咕嘟地大吞馋涎,凄凉地想:大概没什么比让一个饥肠辘辘的旅人眼睁睁地看别人吃烧烤更残忍的事了。

    我耐不住起身走了过去,眼冒绿光地盯着他手里的两串烤菜,问道:“卖么?”

    慕星湖微微一笑,眸中霞光流转,面上阴霾尽去,如云开雾散,天晴明媚。在他惊世绝艳的容颜上,这一笑的绽放,让天上的明月,也霎时暗淡了几分。

    “卖呀,两贝一串。”

    我豪气地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脚边上:“管够么?”

    慕星湖笑道:“管够。”

    我盘腿在他对面坐下,拿过他递来的烤芋头和烤苕菜,一手一串,狼吞虎咽。

    他一边烤,我一边吃,吃得虽多,但来来去去就是芋头、苕菜、青菜、浮萍这几样素菜。我的口腹之欲得不到满足,总觉还被吊着,便又摸出一粒碎银,放在他脚边上:“你家有肉么?我想吃肉,除了狗肉,什么肉都行。钱不少你的。”

    慕星湖伸出手,微凉的指尖点在我的唇上,轻轻扫过我的牙齿,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便缩回手,唇边浮起浅浅笑意,眸子亮晶晶的:“好了,肉已吃了。”

    我维持着微张着嘴的姿势愣住了,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情绪,无关喜恶,只是感觉有一丝丝……熟悉。

    慕星湖拿起两粒碎银纳入怀中,狡黠地眨了眨眼睛:“银子我也收了。”

    在我犹自失神时,慕星湖已起身开始收拾残局,洗刷炊具,不再理我。

    我抱膝坐在湖边,心绪纷乱,脑子里不住地闪过他方才摸我嘴唇的情景,闭着眼睛,脑袋在臂弯里拱来拱去,怎也睡不去。

    心乱难眠时,不远处传来舒缓轻柔的箫声,令我恓惶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呼吸越来越长,不知不觉,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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