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任周子陵拉手勾肩,进入画舫厅中。大乐师见周子陵进来,登时起立,待周子陵在正席坐下,问道:“周公今日想听什么?”
周子陵问道:“近来排了什么?”
那大乐师回道:“乐阊分了祭典任务,近来在排祭祀云君之舞乐。”
周子陵讶然道:“秋祭盛典还有好几个月,这么早就开始排祭舞了?乐司莫不是换了人?”
那大乐师道:“小人不知乐司的事,但今年乐阊条令是严些。”
“官阊本就事多,如此一来更麻烦了。”周子陵话锋一转,问道,“今年云君舞乐跟往年有何不同?”
听周子陵言下之意,聆心画舫竟还是官阊的产业。
那大乐师道:“今年加了编钟,司祭灵子是位女巫。”
“哦?”周子陵一听到“女巫”,立时来了兴致,不愉一扫而空,“这倒有点意趣,那就听《云中君》罢。”
那大乐师道声“是”,安排下去,俄顷,钟鼓乐声,靡靡入耳。
我跪坐于席,周子陵则躺了下来,亲昵地枕到了我的腿上,将我当作人肉靠垫使用。他闭上眼,手指自然而然地点着节拍,津津有味地听起乐曲。
从周子陵行云流水的动作和泰然自若的神态可以看出,这些举动在他眼里再寻常不过,甚至可说是种长期养成的习惯。可在我看来,这些举动毫无疑问是种“揩油”行为,令我极度不适,恨不得立刻跳将起来,把他踢得远远的。
我默默在心里念着“黎砚”的名字,才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
我努力和自己的不情愿打着拉锯战,根本无心听曲,我怕我一个克制不住,便朝周子陵那颗近在咫尺的脑袋上暴捶两拳。
好在除此之外,周子陵也再无其他出格的动作,他很认真地闭目养神,很认真地品味乐曲,沉浸其中,好似忘了我的存在。
祭乐前奏时,乐班杂役在厅中布好灯阵,松灯、竹灯各若干,分列其间,幽幽灯火,梦幻迷离。少顷,数名舞伶捧纱而出,以纱作舞,白纱飘舞,犹如云海仙境。乐声一顿,编钟响起,一名赤着上身的曼妙女子背身出现于“云海”中。
美色当前,周子陵立马坐了起来,连背都挺直了,一拍手道:“妙啊,谁想的这一出?这便有了‘浴兰汤兮’的意蕴嘛!”
女巫扭摆腰肢,款款而舞,浴罢兰汤,披纱为衣,方转过身来,灯火映照下,确有“华衣若英、灿烂未央”之感。
我只觉眼前一亮,亦被勾走了目光,凝神看那女巫起舞。
我初时还觉这新版《云中君》舞流于香艳,随着“神澹寿宫、日月齐光”、“龙驾帝服、遨游周章”两段情景的演绎,又觉其神采飞扬。至“皇皇既降,猋举云中”,女巫隐于云海,华灯尽熄,灯再起时,云海已散,满堂寂寂,乐曲奏至尾章,我仍意犹未尽。
周子陵问道:“你以为如何?”
我想了想,道:“挺好看的,那位女巫也很漂亮。”
周子陵失笑道:“灵子在祭祀时是神的化身,我都不敢亵渎,你倒好,什么都敢说。”
我吓了一跳,连忙道:“我不懂规矩……”
周子陵闷声低笑,戏谑地道:“紧张什么?这又不是祭祀,只是排演罢了。”
我松了口气,道:“我有个疑问,云中君是男性神,让女巫来演合适么?”
“我国地域广阔,风俗不一,关于云中君亦有诸多不同说法。况且……”周子陵笑了一笑,“‘男’与‘女’是人的分法,真要成神了,还分么?谁知道呢。‘神’乃信念所寄,你相信什么,就是什么。”
想是坐得乏了,周子陵伸了个懒腰,目光温和地看向我,道:“说罢,你处心积虑地接近我,所求为何?”
话题终于落到正题上,我心头一紧,深吸一口气,恳切地望着他:“岭远先生,我想见东临君。”
“哼,果然是为了旁人。”周子陵原本春风般和煦的目光倏然冷了,眉头紧皱,一甩衣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睨着我,冷笑道,“我其实很厌恶人在我面前‘东临君’长‘东临君’短的,不想你也是这般。你想图什么?荣华富贵么?若是如此,你趁早绝了念头罢,家师不喜女人。”
我见周子陵瞬间翻脸,心下大急,登时倾身而前,紧紧攥住他的袖子,怕他就此甩袖而去,不再理我。我本是跪坐于地,这一来,便如长跪一般。
无暇瞻前顾后、分析利弊,我拿出最悃诚的态度直截向周子陵坦白道:“先生,我是越国人,我叫黎墨,我弟弟黎砚被萧亦城捉了,正押送往郢都,或被……处死。我想求东临君救他一命!我只有他一个亲人了,我不想失去他!求先生成全我罢!大恩大德,永世不忘!”
周子陵拧着眉头:“黎砚?将黄参活刮挖心的那个黎砚?”
我听出周子陵话语里的憎恶,心里打个咯噔,企图解释:“是他。可——”
周子陵打断我的话,面如寒霜,艴然道:“此人屠戮我大楚兵将,手段极其残忍,人神共愤!我身为楚人,怎能帮你?家师纵有通天手段,亦断不会救他!”
“先生——”
周子陵使力挣脱我,往后退去,我手中一空,失去了支撑,遽然跌倒在地,头撞在了几角处,破了皮,流了血。
周子陵见之,隐有不忍之意:“你……先起来。”
我哽咽道:“先生若不答应,我便长跪不起。”
周子陵见我要挟他,恨恨地道:“那你便一直跪着罢!”说罢,转身快步离开。
我急忙追了过去,却被小厮拦住,不让我靠近周子陵。
周子陵招呼来近处渡船,弃了画舫,跳上渡船,径直走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愈去愈远,消失于夜色中,一下子软倒在地上,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耳光。我实是恨极了自己,明明有别的路子走得通,为什么偏走了条绝路?我为什么要跟周子陵说实话,黎砚有多遭楚国人的恨我难道不知道么?哪怕是色|诱周子陵,也不至于是眼下的结果。我又抡起胳膊,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刮子,只恨不能将废物般的自己打烂掉。矜持有什么用?自尊有什么用?骄傲有什么用?
能救黎砚吗?
能吗?
不能。
除了让我自我感觉良好,什么用都没有。
我也不知自己在甲板上呆了多久,直到有侍女过来扶我,劝道:“姑娘,船泊岸了。今晚没别的客人,我们也准备收工了。你怎么样?若是不舒服,可教船工送你回家。”
我木然摇了摇头:“多谢,不用,我自己能回去……”那侍女见我精神恍惚,恐我落水,便将我搀扶下船,过了码头,行至岸上,方才自去。
虽已入夏,可夜风吹在身上,仍有些刺骨的凉意。回首望去,江上一轮晓月,随着清波浮沉,凄凄无依,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堕入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姑姑!我方才见周——”小树迎面奔来,惊问,“你怎么满脸是血?”
我掩面而泣:“小树,我又搞砸了……”
小树上前搀住我,道:“别说了,先回去清理伤口。”
行出一截,忽见道中一辆马车折而复返,在我身边停下,周子陵掀开车门,探头出来,冷冰冰地道:“上车罢。”
我见事有转机,没有半分迟疑,对小树道:“你先回去。”
小树张口欲言,终又缄默,点了点头,举步行往前方。
我看向周子陵,道:“我愿意付出代价,任何代价。先生想要的,我有的,都可以给。”
小树步子一顿,身子颤了一颤,下一刻,拔腿朝前跑去,越去越远。
周子陵看了我良晌,嗤笑一声:“我该给你一面镜子,教你看清自己目下是何尊容。我逗你玩玩,还真当自己国色天香呢?”言罢,面现不耐之色:“你若不上来,便自己回去罢,我也省了事。”
我赶紧爬上马车,周子陵面色略和,问道:“住哪里?”
我答道:“天河驿栈。”
周子陵吩咐车夫道:“程叔,先去天河驿栈。”
车夫应了声“是”,驾车前行。我和周子陵相对而坐,谁也没再开口。
快到驿栈时,我低垂着头,轻声道:“我知先生此刻不想听我说话——”
周子陵直言道:“说罢。”
“先生,倘若易地而处,换作你是黎砚,亲眼看到自己的家园被烧毁,亲人被屠杀,爹娘被枭首,妹妹受尽淫辱折磨而死,或许你也能理解他几分。他不是一个坏人。”我将头垂得更低,眼泪不住在眼眶里打转。
周子陵愠怒道:“你要我去理解一个‘仇人’?”
“当人将自己的同类当做牲畜一般欺凌践踏,残杀取乐,乃至吞吃时,哪里分什么楚国人、越国人呢?”我将两手交握攥紧,勉力把持住发抖的身子,深深吸了口气,“先生,我告辞了。”说罢,我掀开帘子,跳下马车,头也不回地跑开。
辗转无眠,挨至夜半,我忽觉有异:回来这么久,怎不见小树?
我忙起身去找,见小树屋里空着,顿然大惊失色,跟守夜伙计询问才知,小树并未回来。我又出门去找,沿着河边一路喊、一路找,心急如焚。
小树在郢都又没有亲朋好友,不回驿栈,还能去哪呢?莫不是走夜路出了事?可郢都治安极好,他又不是没有自保能力,寻常小混混之流也伤不到他。
我沿着去画舫的路寻找,直走到画舫附近,才见江边立着一道人影,瞧背影瘦小伶仃,正与小树一般。
我急奔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吓死我了,你怎么在这里?”
小树回过头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眼皮鼓起了两个泡:“姑姑……”
我觉小树浑身冒着寒气,便拉起他的手,触感冰冷,生铁也似,急急问道:“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姑姑,对不住,我、我很没用……”小树说着,眼泪零下,泣不成声。
“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都没用,我可就不知谁算有用了!”我摸了下小树的脸,也是凉的,便紧拉着他往回走,“走走走,快回去。”
小树抬头看向我,道:“姑姑,我盼有一日,能长成为一棵大树,也为你遮风挡雨……”
我怔了怔,回过神后,粲然一笑,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又拉着他复往前行:“好了,走罢。”
回到驿栈,各自歇下。次日清早,伙计在外拍门,道:“姑娘,周公前来寻你,教我来知会你一声。”
我本也没睡下,闻之,像根被压缩后释放的弹簧般蹭的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飞奔到门前,一把拉开门:“他在哪?”
伙计吓了一跳,结巴着道:“在、在、在庭院……”
我顾不得梳洗,脚下生风,一阵青烟般飘至庭院中。
周子陵闻得动静,转过身来,对着我定睛看了半晌,叹了口气:“‘我想了一整宿,太巧了,太像了,也许是天意罢……”
我又是慌张又是迷蒙:“什么?先生此言何意?”
周子陵未多言,沉默片时,道:“我允你所求之事。”
我激动得差点尖叫出来,哆哆嗦嗦地道:“你等等,就等一小会儿!我去梳洗更衣,我很快的,马上就来,咱们这就去……”我自觉失言,忙又顿住,问道:“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去见东临君?”
“家师不在郢都。”周子陵道,“他去匡庐山避暑了。”
我未作多想,立马道:“那我去匡庐山找他。”
周子陵压低声音,沉声道:“黄夔务求置黎砚于死地,未防有人从中作梗,已将黎砚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路人皆知。你若能说服家师出手,自然可保黎砚。但……唉……”他面带愁容,为难地道:“也不知我此番是对是错……你自去匡庐山罢,见到家师后,莫跟他提起我,我不想担是非。”
我点头道:“我明白,你已帮了我大忙,我不会再给你平白添麻烦。”
周子陵道:“还有一事,十分要紧,你须谨记。家师喜静,你一个人去见他,千万莫带旁人,惹恼了他,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他也不像我这般好糊弄,在他面前,莫说谎话,莫说谎话,莫说谎话。你绝不会比他知道的更多。记下了么?”
我不解地问:“什么叫‘我绝不会比他知道的更多’?”
周子陵道:“不要问,记住我说的话便好。”
“好。”我应了声,又问出一桩疑惑之事,“东临君不喜女子,我去见他,会否不妥?不若我遣——”
“家师确然不喜女子,但也不喜男子。”周子陵无可奈地笑了一笑,“他只是不喜欢‘人’罢了。听我的,你自己去见他。”
我郑重地道:“好,我记下了。”又诚恳地道:“谢谢你,周大哥。”
周子陵怔愣片霎:“你唤我什么?”
我心里喜悦,面上带笑,甜甜地唤了声:“周大哥!”
周子陵平素一副浪荡痞相,这时看我,却是眼神磊落、胸怀豁达,旷似高山流水:“既然你唤我一声‘大哥’,我周子陵也不客气,就认了你这个妹子!哈哈!”
言罢,周子陵行出驿栈,策马扬鞭,洒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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