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我迷迷糊糊中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便又被刺目的白炽光照得紧闭上眼,随之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腔。
“患者患有严重的知觉障碍,伴随思维、情感、意志行为的反应。从目前的情况看,药物治疗和心理干预都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需要进行——”
那些冷冰冰的医学术语钻进耳鼓里,吓得我胆战心惊,不断暗示自己:我又在做这个可怕的梦了,快醒来,快醒来。
我果然醒了过来。
“星湖,我又做噩梦了。”我揉着眼睛,在爱人的怀里醒来,把他手中的书拿走,不高兴地撒起了娇。他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笑着问:“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我努力想了想,扁着嘴道,“我想不起来了。”
我觉得心里很空,像急着确认他的存在般紧紧搂住他:“星湖,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你要是走了,坏人就会把我抓起来,吓唬我,还电我,我怕。”
他拍着我的背,温柔地说:“我在,我一直都在。”
我听到他确定的回答,才安下心来,心情也好了,笑嘻嘻地说:“我饿啦!”
他牵了我的手,走到屋子外,屋外有云雾缭绕的山峰,有五彩斑斓的森林,有盛着星子的湖水,还有一片种满蔬菜水果的园子。园子里应有尽有、果实累累,有番茄、辣椒、茄子、黄瓜,豌豆荚,还有葡萄、草莓、樱桃、西瓜、哈密瓜,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园子。
我摘下番茄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溢满嘴巴,我贪婪地感受着这种滋味:“番茄真好吃,真好吃……”我又摘下黄瓜吃,边吃边说:“黄瓜也好好吃。”我边走边摘,边摘边吃,吃得很满足,满足地感慨:“太好吃啦!真是人间绝味!”
他站在一旁含笑看着我,眼角眉梢都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比园子里最甜的瓜果还甜。
我满肚子坏水地走近过去,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因吸气而显得瘪瘪的肚皮,委屈地说:“星湖!跟你在一起,你都不准我吃肉!不吃肉我吃不饱嘛!”我龇牙咧嘴,张开爪子:“我是头狼,又不是只兔子——”
“张嘴。”
“啊——”我依言张开嘴,一根修长白皙的手指点在我的唇上。
“吃吧。”
我一不留神就咬了下去,舌头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
他的脸因疼痛而皱在一起,却没抽走手指,任我啃咬。
“哎呀,都咬破了!”我捧起他印着两排牙印的手,自责不已。
他伸出另一只手,无奈地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肉吃了,满意了?”
我心疼地将那根被咬得破皮流血的手指含进嘴里,舔净血迹,抬起头时,他脸色酡红地凝视着我,眸子里一片雾水。我痴痴地看着他,怎么也看不够,又搂住了他,嗅着他身上的青草香气,痴迷地唤着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星湖,星湖,星湖,星湖……”
他捧着我的脸,用额头轻轻蹭了蹭我的额头:“莫离,莫离,莫离,莫离。”
我笑:“不许念经。”
他说:“你就是我的经,我要念一辈子,才能超度。”
我们手牵着手,回到屋里,他给我绾了头发,我又给他绾了头发,两人相视一笑。我们在森林中漫步,又回到小屋里看书。
他看书,我在他怀里捣乱。造船技术发展史?不好看,换。符号逻辑学?看不懂,换。算法导论?更头大了,换。古越族文字考?我拍着桌子:“不好看,换换换!”
他捉住我的手,在桌上写下那些抽象的文字符号:“我教你认。”
我不再闹,我觉得,所有枯燥的事一经他的点拨,都变得有趣了。
我又感到害怕,我怕有一天他不在了,我的世界就变成再也不能点亮的死灰。
“星湖,这世上有永远吗?”
“在这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我放下心来:“那我就不离开这里,直到永远。”
在暖风熏人的午后,他盘膝坐在湖边的大石上,琴横于膝,琴音从指尖流泻而出。
我坐在湖边,光脚泡在水里,跟着节拍荡呀荡的。我喜欢听他弹琴,虽然我不懂音律。可他弹奏出的声音,却像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门,那里有蓝天白云,高山流水,似锦繁花,永不凋落。
我徜徉在那个童话般美好的世界里,流连忘返。
琴音戛然而止。
我疑惑地回过头,却见他不知何时站在了我身后:“怎么不弹了?”
阳光在他眸子里摇出一片细碎的亮光,闪闪的,暖暖的:“我也饿了,我想吃豆腐羹。”
我笑着道:“好,我去给你做。”
我抬起在水中泡得发白的脚丫,阳光一照,越发显得白皙嫩滑,比豆腐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甩干水,准备穿上袜子,却见他红了脸,目光有些发直。
我挑起眉,逗他:“这是你能免费看的吗?”我搓了搓手:“拿钱,版权费。”
他耳根发红,一边害羞一边耍赖:“你知道的,我好穷,我没钱。”
我勾住他的领口,将他往前一拽,笑眯眯地道:“不要钱也行,我要你的身,你的心,你的全部。”
“都是你的。”他低头吻住了我。
草丛里波浪荡开,惊走数只虫儿,啁啾之中,有人声焉。
回到小屋,我从园子里采来青豆,从冷窖里拿出豆腐,做了一碗他爱吃的豆腐羹。
他闻着味道,吸着鼻子,夸道:“好香。”然后舀了一勺青青白白的汤汁喂到我嘴边,我吃了一口,他又舀起一勺自己吃了一口。我一口,他一口,两人吃完了一碗豆腐羹。
吃完了饭,他去洗碗,我看着他忙碌的身影,不舍得错开目光。
在这个世界里,我过得很幸福。
一屋两人,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哪怕这般循环往复,便是一生一世,也很幸福。
因为,我爱的人,他在。
只要他在,就好了,我别无所求。
在清风微凉的傍晚,我们爬上山顶看风景,并肩依偎,看着依偎的山与湖。
我们看罢风景,又踩着月光下了山,同榻而卧,简简单单、平平凡凡的一天便过去了。
我不忍入梦,仍看着他,轻声地唤:“星湖,星湖……”
他低眸看向我:“我在。”
我问:“等我明天醒了,你还在吗?”
他说:“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你。”
十指相扣,四目相对,两心相近,一夜缠绵。
我在甜蜜的余味里安心睡去。
可难缠的噩梦仍紧跟着我。
“星湖!星湖!”
我猛然睁开眼睛,泪湿枕头,身旁空无一人,仿佛曾经的无数个夜晚所见所感之象。
我害怕极了,起身下地,奔走四顾,哀伤又无助地唤着“星湖”,一声接一声,好不凄凉。
“莫离,别怕,我在。”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却看不到他的人影,凄切地喊:“你在哪?我找不到你了——”
“我在石头后面。”
“你在那干什么?”我一边问,一边朝石头后面跑去,见他半身浸在湖中。
我惊慌失措,心胆俱裂,不顾一切地跳进湖里,死死抱住他,两臂勒紧他的腰身,头脸埋在他的胸前,全身哆嗦不已:“不要,不要去。”
他抚了抚我的背:“莫离,没事,我只是在洗澡。”
我又急又怕:“洗澡也不行!”
他笑问:“不许洗澡,变成臭星湖,你还要不要?”
我嘴一撇,难过地说:“我从来都没有不要你,是你不要我了。我要是伤心了,没法再好了,我就把你忘了,忘得一干二净,哼!”
他使劲捏了下我的鼻子:“我只是出来洗个澡,你就要把我忘了?没良心的小坏蛋!”
我噗嗤一声,破涕为笑,又感到一丝奇怪:“我睡了很久吗?”
他摸着我的头:“才一会儿。”
我忘记了我睡前是白天还是黑夜,压下疑问,甩了甩头,拉着他上了岸,给他穿衣梳发,心绪渐渐安宁。
这里的天格外任性,一下子晴了,一下子阴了,一下子明了,一下子夜了。
我站在屋子外,眺着昏沉的天色,分辨不出清晨与黄昏,感到有些困惑。
他如往常般牵着我的手往山上走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走到一处平地,放眼望去,云雾飘渺,只见山顶,不见山坡,犹如置身仙境。
他停下脚步,在山崖边坐了下来,目光落在远方,神情如不波古井,无悲无喜。
我突然有种错觉,他便是俯瞰世间的神,高高在上,遗世独立。
而我,则是在红尘欲海中苦苦挣扎的一个区区凡人,渺若尘埃。
我心生一念:会不会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场梦,醒来后我就会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慕星湖,他不过是镜花水月、虚空幻梦,亦或是羽化归去的一缕清风,消散云中的一抔月光。
这样的感觉让我心中绞痛,疼得无法自抑。
我问:“星湖,我是不是在做梦?”
他说:“谁又不是在做梦?”
有没有可以让人失忆的办法,比如酒精中毒,撞了头,出车祸?
我都快把自己撞成残废了,可脑子怎么还这么清楚呢?
我想把你忘了,你不会怪我吧?
在佛殿跪了十日,日思夜想,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我爱上了神。
从那时起,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人。
他的名字,他的相貌,和他有关的一切,全都从我脑海里,消失了。
脑海里散落的的神识残片,无法拼凑完整,唯有疼痛,如斯深刻。
那一刻,我隐隐感觉到我以为的幸福其实全都搭建在空中,我不能向下看,一旦看清楚,不再相信,这一切都会轰然坍塌。
“星湖,我们走吧,这里好冷。”我低声恳求他。
他转过头:“怎么哭了?”
我问:“星湖,我很迷茫,我应该相信什么?”
他反问:“什么让你痛苦?什么让你快乐?”
我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想面对……”
他说:“莫离,我希望你快乐,永远快乐。”
像被蛊惑般,我点了点头,握住他温热的手,靠在他肩头,山与湖仍旧依偎着,犹如昨日,犹如明日,天长地久,亘古不变。
我在怀疑什么?
没有什么好怀疑的。
我又释然。
“回去吧。”他轻声说。
下坡路滑,我踩着了裙子,差点摔跤,他伸出手,稳稳地将我托住,轻叹一声:“你呀,进山还要穿裙子!”
说着,他从自己衣服边角处撕了两根布条下来,蹲下身,将裙摆扎起,绑在我小腿处,这样一来,便如裤子一般,不会再踩到了。
他蹲下身时,锦缎般莹润柔滑的墨色长发铺在地上,沾染了尘埃,不知为何,这情景刺痛了我的眼睛。等他站起身,我捧住他的发梢,用手去擦拭上面的污痕,小声地说:“弄脏了……”
“没关系。”
我执拗地去擦,可因为手心本来就有汗,越擦越脏。
他握住我的手,制止了我刻板的动作,重复了一遍:“没关系。”
转眼天就阴了,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直到入夜,雨也未歇,反而越下越大。
我瑟缩着躺在床上,他从身后抱住我,可我还是感到不安与恐惧,捂着耳朵说:“我不喜欢下雨,你快让雨停了吧……”
他用轻柔的声音安慰着我,催眠一般:“就快停了,睡吧,睡吧。”
我在他怀里睡了过去,半夜醒来,发觉自己身边又是空荡荡的。
“星湖,星湖——”
我跑出屋外,跑进雨中,绝望地大喊大叫,可无人回应。
我在石头后面找,那里没人,又在园子里面找,那里也没人。
我绕着湖边找,终于找到了他。
他望湖而坐,一动不动,已被雨水淋得浑身湿透,身上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就如同一块石头,悄无声息又毫无波澜地沉入了这黑魆魆的雨夜中。
任我如何呼唤,他也不理。
他的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泥水,像还在从身体里不住地往外涌着泥水,连这场瓢泼大雨也无法冲洗干净。
我看着他没有一丝生气的躯体,跪在他面前,环住他的脖子,将他的头按在胸口,死命地抱紧他,颤抖着、哭泣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僵硬冰冷、如死一般的身子。
“星湖……”
“星湖……”
我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他的名字,除此之外,我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
“星湖,你不能这么残忍,给我了希望,又把它掐灭……”
我扑了空,摔倒在地上,怀里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
我撕心裂肺地大哭:“不要——不要——”
可他消失了,随之而消失的还有小屋和园子,仿如从未有人在这里生活过。
“我不要醒来……”
“我相信这里的一切……”
“我想要快乐……”
“把他还给我……”
雨声渐弱,我迷迷糊糊中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便又被刺目的白炽光照得紧闭上眼,随之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冲进鼻腔。
“目前看来,进行电击治疗是有必要的——”
“电击治疗”几个字吓得我胆战心惊,不断暗示自己:我又在做这个可怕的梦了,快醒来,快醒来。
我果然醒了过来。
“星湖,我又做噩梦了。”我揉着眼睛,在爱人的怀里醒来,把他手中的书拿走,不高兴地撒起了娇。他轻轻刮了下我的鼻子,笑着问:“梦到了什么?”
梦到了什么呢?我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是个很可怕的梦。
可是看到了他,一切就都好了。
他牵着我的手,走出屋子。我看到屋外的景象,便觉得自己曾来过这个地方。
我在园子里采摘甘甜的果子,亲吻我爱的人,他才是世间最甜美的果实。
我一次又一次确认他的存在,一次又一次打消自己的疑虑。
这是个美丽而脆弱的世界,一旦我开始怀疑,它就会崩坏。
我无数次从废墟中爬起来,捡起自己千疮百孔的心,再一次去相信。
相信爱和永恒。
我又一次流着泪醒来。
人如故,物如旧。
青山如玉,有湖依偎在侧,山湖相恋,永远相守。
永远是什么?
永远就是没有结果。
可是,我相信。
即使没有出路,我也相信。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我们一起生活着,看书,浇花、做饭、吃饭、散步、爬山、亲吻、拥抱,周而复始,直到永远。
强烈的电流冲进我的身体里,像千万根细长的刀子滑进了我全身的每根血管里,在血管上割开了千万道口子,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在亮着刺眼的白炽光的房间里醒来。
他们恐吓我、电击我,折磨我的精神和肉|体,那又怎样呢?
我依然相信。
我仍会在我相信的那个世界里醒来,在我爱的人的怀里醒来,娇气地对他说:不要离开我。
千千万万次,我仍会朝那里奔赴而去,那里有我的春暖花开,一世幸福。
直到有一天,有人在我耳边说了句话:这一次,相信真实吧。
我睁开眼,眼前站着一个姑娘,我觉得她很熟悉,又说不出她是谁。
可在看到白炽光,闻到消毒水的那刻,我就本能地闭上眼,想要逃走。
她握住我的手,轻声说:“醒来罢,不要怕,这是一场梦中梦,这里也是一场梦,如果你不从这里醒来,便会在这场梦中梦中沉沦下去,永无休止。”
我倏然睁开眼睛,从梦中惊醒。
我正躺在湖边,躺在慕星湖的怀里,他垂眸凝谛着我,目光幽幽。
天上明月高悬,月下有山峦、丛林、木屋、小湖、菜园,这副情景何其熟悉?
心起一瞬迷惘。
我此刻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境里?
我竟一时不能分辨。
朦胧中,忽觉身子一轻,被人抱起,头枕在了一个温暖的胸膛上,一股芬芳馝馞的青草味沁入心脾,我安心地往他怀里蹭了蹭,喃喃呓语两声,又复睡去。
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
“东海那夜过去,已有三十年了。”
“我看到你从东海跳了下去,便也跟着你跳了下去。”
“对我来说,那是过去。对你来说,那是未来。”
“我一直把那夜当作一场梦。”
“你不该来这里,不该走上这条路,不该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可也许,你我的命运早已紧紧纠缠。”
“我该怎么办?”
“莫离,我希望你拥有快乐和幸福。”
“哪怕……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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