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夜明珠的是陆七,乔嫂是帮凶。”我做结论道。

    “不、不……乔嫂不是那样的人!她可能只是看错了……”

    高佐眉头紧蹙,大摇其头,旋又叹了口气,“先不提罢,你如何断定是陆七和乔嫂所为?”

    “从这里到大厨房不必经过寨门,而昨晚陆七却绕了一段路,从寨门处经过,还特地上前跟冯八闲聊两句。陆七平常不太主动跟人聊天,昨晚所为多半别有居心。”

    我循诱道,“小佐,你若要设计骗人,是会将时间、人证捏造得模棱两可,还是精准无误呢?”

    高佐道:“自然捏造得准确些。”

    我点点头:“没错。可太过精确本身就值得推敲,陆七从寨门经过,划定了一个时间范围,乔嫂的证词中更是将时间直接锁定在‘子时三刻’。可是大半夜的,乔嫂从大当家屋里出来透了个风又回去了,还专门从漏壶上数了个时辰刻度,这不奇怪么?”

    高佐吃惊地道:“为什么乔嫂会半夜从大哥屋里出来?”

    我不知怎么跟高佐解释这件事,只得一带而过:“我推测的。”

    紧接着道:“陆七昨晚和你、我、常老十在一处,表面上也有不在场证明。大当家盘查时,常老十不会光明正大地说自己在偷懒睡觉,于是陆七就可以和常老十互证。”

    “但实际上陆七的不在场证明是不可靠的,当时我们俩在工房,你在做研究,我在休息,常老十在对面的屋子里睡觉,只有陆七一个人守在外面。而库房和工房都在北面山根处,离得并不远,陆七完全有时间趁我们不注意时去库房偷夜明珠。”

    “我判断夜明珠失窃的时间应当在丑时。常老十寅时初睡醒换陆七睡觉,陆七没回住处,也在对面的屋子睡的。朱五寅时末巡逻到北边时发现库房被撬开了,随即上报,大当家立刻召集所有人盘问及搜查。”

    “你是卯时中去找大当家的,我则回到这里,陆七仍跟着我,你回来前我在书房看《山精志异》,陆七应是趁着那时把夜明珠藏到了你卧室里。这处院门、房门的锁都是好的,昨夜应该没人来过,卯时后其他人都被召到一处,除了陆七,谁还有机会进到你卧室里藏赃?”

    高佐疑惑道:“他为何把夜明珠藏到我屋里?”

    我揣测道:“他当时的时间很紧,我随时会出来,你随时会回来,没有条件藏得非常隐秘,而且他料定大当家决计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来搜你的房间,所以觉得暂时放在你房间里是安全的。”

    “可乔嫂……”高佐仍不愿相信乔嫂是陆七的共犯。

    “小佐,我没有跟乔嫂打听过怎么逃跑以及行李的下落,她是故意那么说的。”

    我轻叹一声,“你想想,我那时刚被抓来,对谁都不信任,对谁都提防着,我怎么可能会跟她打听这些敏感的事?”

    高佐面上终于现出一丝动摇之色:“乔嫂那番说辞当真是虚构么?”

    我再叹一声,点了点头。

    高佐迷茫地问:“老师,乔嫂人很好,陆七人也不坏,他们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陷害你呢?”

    “为什么?”

    我低下头,手指摩挲着夜明珠,“因为我怯懦无能柔弱可欺,因为我在高家寨无依无靠没有根基。因为我最弱,所以他们选择了我,让我去当替死羔羊。弱肉强食,本就是自然界最基本的法则。”

    高佐疏于人情世故,或许不懂我的意思,但能感受到我的悲丧,出言安慰道:“老师,你别难过,不论如何,我都会帮你的。”

    “虽说找到了夜明珠,证实了我的推断,但我的嫌疑仍未洗脱,要让大当家相信我,需要证据。可是……”

    我停顿了一下,愁上眉梢,“陆七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又不能进库房去查看,人证物证都没有,唉……”

    高佐顺着我的话道:“那怎么办?”神情懆懆,焦思苦虑。

    我蓦地攥紧手里的夜明珠,一字字道:“没有证据,那就制造证据。”

    高佐瞪大眼睛,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种话:“这、这、这……”

    我挑起眉梢,冷厉地一笑:“无为有时有还无,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世上哪有绝对的真实?多数人看到的,只是自己想看到的罢了。”

    高佐怃然相视,不可置信地道:“老师,你……”

    我抬眸望向他,轻声问道:“小佐,你……帮不帮我?”

    高佐在犹豫和挣扎中纠结许久,将牙一咬,艰涩地道:“你要我怎么做?”

    我苦笑道:“也无须你做什么,你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拆穿我就行了。”

    竹简是珍稀之物,用过的也不会轻易丢弃,而是回收后刮掉墨迹再重新使用,这些待回收再利用的竹简,自然都送到了高佐处。

    我找到乔嫂写过字的竹简,走到几案后坐下,那出一块空白的绢帛,提起笔,模仿竹简上的字迹,写了一封倾诉衷肠、私定终生的情书,用它把夜明珠包裹起来,收入怀中。

    我对高佐道:“小佐,陆七将夜明珠藏在你屋里是一时权宜之计,我猜他还会再来取,我们得把屋子空出来引他来。我假意在寨子里到处找寻查探,以掩人耳目。你在这里待到酉时,然后装作无事的样子照旧去大厨房吃饭,我瞅准陆七不在的时候,偷摸进他屋里藏夜明珠。你慢慢吃,等到酉时中再往大当家处去。”

    高家寨的分配模式是“均田分产制”,吃大锅饭,由寨主统一分配土地和财产,因此各户间基本不存在贫富差距,加之人口少好管理,虽人皆盗匪,但寨子内部却有路不拾遗之风,是以除了少数特殊屋舍,其他院房都未设锁。

    此外,陆七是独身汉,没有家眷。故而,我要偷摸进陆七屋里,技术难度并不大。

    我和高佐两人分头行动,将至酉时,众人陆续前往厨房吃饭,我小心潜入陆七居处,蹲在后院墙角处探望,果见屋内无人,遂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将信压在褥子底下,又将夜明珠用布包住藏进衣柜里,再悄无声息地离开。

    我估摸着时间,晃荡约两刻钟,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这才往高骏居处行去。

    我去时,只高骏和韦四两人在,高骏见到我来,惊疑不定地道:“你这就破案了?”

    我眼睛一红,作势哭了起来,把两只泥泞的手摊到面前,沮丧地道:“大当家,我找了一下午了,还是没一点结果……”

    高骏冷眼睨着我,寒声道:“别以为你跟我求情就有用,找不到夜明珠,我要你好看!”

    “虽然没找到夜明珠,但我方才突然回想起前几日撞见的一桩事,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才觉得不对劲,特来告发!”

    我抹了把眼泪,义愤填膺地道,“大当家,我要告发,陆七和乔朱颜有私情!他们俩一定是联合起来诬陷我的!”

    高骏闻言面色陡变,眼神更冷,语声更寒:“胡说什么!她怎么可能跟陆七有染?”

    “怎么不会?”

    我急得直跺脚,“我记得清楚,那日天快黑了,我见陆七不在门口,以为他跟常老十一样偷觉去了,哪知找他不着,便出门往东面去找,结果就在东面的桃树林里看到陆七和乔嫂纠缠不清搂抱一处,我心里笑说,原来他是偷情去了!我还听到陆七对乔嫂说,‘我的命是你给的,我这辈子不求别的,但求能跟你做一对快活鸳鸯,天长地久不分离。’哎呦,可肉麻死了!我正要走呢,又听他小声说什么‘宝贝’,边说边东张西望,样子鬼鬼祟祟的。乔嫂恼了,不住冲他摇头,转身要走,陆七又说,‘你不厌倦么?你原是官家夫人,难道就甘心在这里呆一辈子?一旦得手,咱们就远走高飞,去过富贵自由的生活,不比困在这里看人眉高眼低强么?’”

    高骏越往下听面色越艴郁,指节捏得咯咯响。

    韦四倒是比他沉稳镇定些,低声道:“大哥,别着急,先听她说完。”

    又看向我:“你继续说。”

    我接着道:“陆七说到这里,乔嫂眼睛就红了。陆七便抱住她,说,‘当年我也……可你最后还是嫁给了他,若不然你早该是我的夫人!’他一说这话,我见乔嫂立时就哭了出来,泣不成声。陆七又说,‘我们一起投的高家寨,你是为了我,我也是为了你,你为了保住我才受这断舌之苦,我这些年一个人,难道不也是为了等你么?’乔嫂还是哭,陆七就去亲她的嘴——”

    听到此处,高骏发怒穿冠,拍案而起,啮齿怒骂一声:“贱人——”

    韦四变了脸色:“陆七说了这话?你可听清楚了?”

    我见高骏这副凶煞神态,知已激怒了他,当然是趁他怒火攻心时,大力煽风加柴拱火:“两人没羞没臊地亲热了一阵,陆七说,‘明日前,你给我一个准信,做与不做,我就等你的话。’”

    韦四问道:“什么‘准信’?”

    “我也不知道。”

    我摇了摇头,想了一会儿,忽若有所思地道,“是了,我隔日好像瞅见陆七拿出条帕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悄悄地看,满脸喜气的,我问他看什么,他就神色慌张地藏起来了。我今日想起这桩事,越想越觉得蹊跷,这两人勾三搭四的,实在太可疑了!”

    韦四满腹狐疑地道:“大哥,且不管她的话有几分真,我观察了陆七很久,他这个人的确有些古怪,不好女人,不贪钱财、不嗜酒肉,不爱热闹,教人猜不透他想要什么。”

    高骏咬牙切齿地道:“他想要什么,我看他什么都想要!”

    这时朱五从外进来,高骏立马问道:“见到陆斯了么?”

    朱五愣了片时,才回过神,道:“我刚喊老七一起去吃饭,他说不饿,一个人走了,不知道干啥去了。”

    高骏攥紧拳头:“四弟,老五,去陆斯房里!走!”

    又对我道:“你也来。”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门口,恼怒之下踹了开着的门一脚撒火,朱五追上前问道:“大当家,老七犯啥事了?”

    高骏道:“你他奶奶的问他去!”走到院门处,迎面碰到高佐,他亦跟上。

    一行人来到陆七居处,高骏、韦四、朱五三人翻箱倒柜地搜了起来。

    信藏的地方并不隐蔽,不过多时就被韦四翻了出来,韦四将信交给高骏,他又转手扔给高佐,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念。”

    信正是我仿照乔嫂的笔迹写的。

    陆君亲鉴:曩者过矣,妾实累君良多。承君优爱,自惟阙然,每思惶恐零涕。风月几番,最苦费里旧事,两情缱绻,叠遭折磨,今日倩言,犹恐幻梦。常患江湖风波险恶,未遂衷心,虽受摧残,何须呜咽,盖披荆棘以行,作伴君旁。君以明珠诺纵,成约具在,不畏愆罪,松筠标节,磐石无移。秋水望穿,春山蹇损,唯盼早去囹圄,天高海阔,与君携游。书短情长,言犹未尽,朱颜敬奉。

    高佐念完,高骏一把抓过绢帛揉在手心,仿佛恨不能将它捏碎成齑粉,恨声咒骂:“老子去你奶奶的‘官家夫人’!干你娘的!”

    朱五懵然道:“这说的都是啥?”

    高骏平地惊雷般暴起一声怒喝:“滚你奶奶的!”

    朱五识相地抿住嘴不再作声,闷声干活。

    韦四问道:“三当家,‘君以明珠诺纵,成约具在,不畏愆罪’,是不是说‘你拿明珠来做约定,约定现在成了,哪怕以后获罪也没关系’?”

    高佐不说话,只点了一下头。

    朱五忽然惊呼一声:“他奶奶的!”

    他从衣柜里取出夜明珠,瞪圆双目:“竟然是老七、呸!陆斯这个龟儿子偷了夜明珠!”

    “去把——”

    高骏才出口,又收回话语,挽起袖子,握紧双拳,“都跟上,跟老子去绑陆斯和乔朱颜这两个贱人!”

    高骏怒气冲冲地率领一众人在寨子里找陆七和乔嫂,凡遇到的人都加入到队伍中,队伍逐渐壮大,除了守寨门的冯八和成十三,人皆到齐,只是还未找到陆七和乔嫂二人。

    逃跑倒不至于,我猜陆七在高佐屋里没找到夜明珠,立即便去找乔嫂串口供,以期在我这边证据不足的情况下反击,咬死是我在子时三刻潜入库房偷了夜明珠并藏在高佐屋里,见事情败漏,不得不拿出夜明珠嫁祸他们以求苟命。

    他们也许还以为高骏的信任可以作为制胜的筹码。

    但这个关键的筹码,我已经拨走了。

    我虽伪造了证据、一番说辞乍听上去也合情合理,可若要仔细琢磨,亦是漏洞百出,经不住深究与推敲。

    所以我并没有在案件的理据上下功夫,对于夜明珠,只寥寥数语含糊带过,却大力在乔嫂和陆七的关系上做文章。

    如果高骏相信他们的关系不简单,那么自然而然就会倾向于相信,夜明珠失窃之事是他们勾结所为,证据的真伪,证词的严疏,反而不成重点。

    情感一旦决定了方向,理智不知不觉便会“存同排异”地吸纳佐证,最后与情感达成一致。

    人的情感和理智很多时候不是“共同决策”的关系,只是“顺水推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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