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要亡人,挡也挡不住,天要助人,同样挡也挡不住。
我胡诌说到“桃树林”,是因为我撞见过两回成十三把何六的闺女拉进桃树林去“干好事”,不由便觉“桃树林”是个“干好事”的地方。
那件事还有后续:成十三座序最末,寨子里的几个大姑娘都瞧不上他,因而屋里空着。
何六的闺女是个傻子,十几岁了却只会说“西西”,因而被人唤作“西西”。
何六上山前是个草席匠,生活清贫,不惑之年讨得一妻,却只生了个傻女儿,一家人受尽欺凌,妻子死后他便带着女儿投了高家寨。
以何六这样的老病之身,高家寨本来断不会收容的,那时西西还只有四五岁,稚弱的小女孩,触动了高骏的恻隐之心,破格留下他们父女。
第一回撞见时,我虽气愤,但转念一想,选择了沉默。
第二回撞见时,我气不过,跑去将这件事告诉了常老十,常老十听后激愤不已,冲进桃树林里把成十三从西西身上扯下来,暴打了他一顿,然后扭着他送到何六面前,让何六发落。
何六得知此事,却只是叹气,让成十三把西西领回屋里去。
成十三不愿意,道:“老子才不要你家的瓜皮女子,再生个瓜皮出来,老子一辈子不就完球了?”
何六听完成十三的话,怒火攻心,转身扇了西西两耳光,又踢了她几脚,边打边骂边哭,不住道:“你个下作的贱丫头!你个下作的贱丫头!”
西西那日哭了好久、好久,久得过去了几日,我仿佛还能听到,女孩边哭边喊“西西,西西”。
偏巧不巧,高骏率众找到桃树林时,陆七恰好从林中走出来。
陆七一怔,未及开口,高骏两步上前,先照着他的脸来了一拳,又揪住他的领口,将信展在他眼前,奋其暴怒,咄嗟叱咤:“陆斯,你看看,这是什么?”
陆七大略扫了一眼信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又是惊恐又是焦急地道:“大当家,我跟乔妹是清白的!什么‘明珠成约’更是虚编乱捏,这封信是伪造的!这是栽赃嫁祸!你可以找人验,这绝不是乔妹写的字!”
我冷冷一笑:“陆七,你不是不识字么?竟然会知道信里写了什么?”
陆七这才察觉到自己露出了马脚,一时没能想出说辞圆场,颤颤巍巍、不能言语。
高骏盛怒之下,呼呼又朝陆七腹部重重捶了两拳,直接打得陆七软倒在地。
眼见高骏还要再打,韦四忙道:“老五,老九,快拉住大当家!还要问事儿,别给打坏了!”
朱五、从九上前各自抱住高骏一条胳膊,将他拦下,高骏边用脚够着踢陆七便骂:“他奶奶的,你吃我高家寨的、喝我高家寨的,还敢瞧不起我高家寨!‘官家夫人’了不起是不是!看不起老子是不是?老子干的就是他奶奶的‘官家夫人’!你服不服?不服也得服!老子今天就要打得你脑瓢子开花,教你认认‘服’字怎么写!”
韦四又安排道:“十一、十二,你俩进林子去搜乔朱颜!老十,你去把陆斯的手脚绑住!”
众人各自行动,不过多时,潘家兄弟押着乔嫂也从林中出来。
高骏才稍微平复下的心情又大起波动,跳将起来便欲上手,朱五、从九赶紧又按住他。
陆七和乔嫂双双被按倒在地,并排跪在高骏面前。
乔嫂虽形容狼狈,却神色镇定。
高骏将信摔到她面前时,她面上也未现半分慌乱。
即便此刻水火不容,我也不由地对她的胆魄生出了几分钦佩。
高骏强压下怒气,道:“陆斯,这封信和夜明珠都是在你屋里找到的,人赃俱获,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陆七紧抓住信的破绽,道:“大当家,我没见过这封信,这封信也不是乔妹写的,你可以找人验笔迹,笔法模仿得很拙劣,一验便知。我和乔妹对你、对高家寨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定是有歹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还望大当家明察!”
高骏道:“信我会找人验的,你们俩刚在桃树林里干什么?”
陆七道:“我路过这里时忽感内急,便到树后小解,我不知道乔妹在树林里,也没看见她。”
高骏道:“这么说,你们不是事先约好的来相见么?”
陆七道:“大当家明鉴,我和乔妹之间同寨子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俱是手足之情,绝无儿女私情,更绝不会私相授受。”
高骏道:“你们上山前认不认识?”
陆七道:“不认识。”
高骏道:“你们以前有没有在桃树林约会过?”
陆七道:“绝对没有。”
高骏道:“今日只是巧合么?”
陆七道:“确是巧合。”
高骏哈哈大笑,面色却是阴沉晦暗:“老子只是不识字,却不瞎、不聋、不傻!到这时候你还敢糊弄老子!哈哈!哈哈!老十,把他两手按住,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剁,手指头剁完了剁脚指头,脚指头剁完了剁他的根儿,我倒要看看,剁到什么时候他才肯说实话。”
常老十按住陆七的左手,拿出匕首在他手背上比划了两下,低声道:“七……你就老实说罢,咱为个女人至于么?”
陆七道:“大当家,我和乔妹之间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天地可鉴。我没什么好说的。”
高骏怒道:“剁!”
常老十拿着匕首的手颤抖着砍不下去,忽低骂一句“他奶奶的”,将匕首扔到地上,道:“十一,你来罢。”说完,走到一旁背过身去。
大潘接过常老十的活计,游移再三,才咬着牙一刀扎进陆七左手小指根处。
陆七惨叫一声,冷汗涔出。
高骏问道:“你说不说?”
陆七大口地喘着粗气,半晌不吭声。
高骏眼珠一转,瞥向乔嫂。
乔嫂低垂着头,木头也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对身旁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
高骏眼底滑过一丝疑惑,转回头时,迟疑了一下,方对大潘道:“继续。”
第二刀要砍落时,陆七嘶声道:“上山前见过一面,只一面……”
大潘停住手,放下匕首。高骏问道:“在哪儿?”
陆七道:“费里,惠生的老家中。我到惠生家中作客,见过一次,就那一次。”
高骏又问:“上山后呢?”
陆七道:“没有公事以外的交往。”
高骏沉吟片时,道:“那夜明珠是怎么回事儿?”
陆七横眉瞪向我:“夜明珠是她放到我屋里去的!她才是偷夜明珠的贼!是她栽赃嫁祸我的!”
我冷哼一声,不露恇怯,扬高声音,气势汹汹地道:“好个‘栽赃嫁祸’!到底是谁在血口喷人?在你屋里找到了夜明珠,你反口说我放的,那是不是在三当家屋里找到了夜明珠,我反口说你放的也可以?那还要什么证据,查什么案?大家都张口就来不就行了?简直可笑!”
陆七又抬头望向高骏,道:“大当家,如果作伪的信能放到我屋里,为什么夜明珠不能?只要把信拿下山找人验过笔迹便知谁在说谎!”
高骏的目光在我和陆七身上兜了两圈,瞟向高佐:“你去看看那封信。”
陆七立时道:“大当家,三当家处处回护这女子,恐怕不能公允地说话!”
高骏注视着高佐,严肃地道:“你务必要实话实说。”
韦四将地上的信捡起来递给高佐,沉声道:“三当家,你仔细看看。”
高佐低头不动,高骏不耐地道:“发啥愣,快点儿!都等着呢!”
高佐慢慢地拿过信,览之良久,垂头不言。
陆七盯着高佐,我也盯着高佐。众目睽睽,皆看着他。
我本来笃定他会站在我这边,此刻却动摇了。
他知道全部真相,他必须要做选择。
可是,我与他不到一个月的师生恩情,真能比得过陆七和乔嫂与他数年的家舍亲情么?
我不确定,我不能赌。
我收回等待宣判的目光,凝神思索,心里盘算起来:如果高佐说了实话该怎么办?陆七隐瞒学问这一大疑点还可以挖掘,但怎么去挖掘呢?
高骏催了遍“看好没”,又等片晌,再次催道:“怎么看那么久还没看好!”
高佐阖上眸子,轻若无声地道:“是乔嫂的字迹。”
说罢,迅速把信塞还韦四,立刻又道:“大哥,我不太舒服,先回房去了。”
不待高骏批准,他便大步而去。
陆七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撕心裂肺地道:“三当家,你这是杀人呀——”
高佐脚下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站稳后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陆七见高佐落跑,又看向高骏,不甘心地道:“大当家,三当家没说真话,还是下山——”
高骏厉声道:“他的话就是我的话!作得了数,谁敢质疑?”
陆七伏于地上,不敢再言,饮恨吞声。
高骏目光一转,视线停在那个自始至终都安安静静不哭不闹不响不动的女子身上,冷冰冰地问道:“乔朱颜,陆七交代完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乔嫂缓缓地摇了一下头,脸上依旧无甚表情,像一口古井般平静幽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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