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我推托身体不适,没和刘恕一起去捕猎,临行前用皮氅换下他的夹袄,他虽好奇,却也没多问,欣然从之。
前些日子随刘恕打猎,又攒下不少羽毛,做一件羽绒服绰绰有余。
我仔细将羽毛的粗梗剔除,直到摸上去没有扎手的感觉。先前曾央刘恕给我磨了一支小小的骨针,现在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夹袄本就是双层,改造起来十分容易,只需拆开领口、袖口的缝合线,将羽毛均匀填充进去,再缝出网格线加固,最后重新补上缝合线即可。我将几根发丝拧成一股,代替棉线,不到半日便缝好了一件羽绒服。
我穿上身试了试,不过片刻,便觉周身暖洋洋的,很是舒适保暖。因布料织密度不足,掉毛问题无可避免,但渡过这个冬天,却已足够。
我将自己裹进宽大的羽绒服中,暗暗想:他会喜欢这个礼物吧?
起初萌生制作羽衣的想法,是因为考虑到要在山中待上一段时日,需要御寒。后来刘恕教我射箭,我们的关系亦日渐融洽,我有心报恩,便先给他做了一件。眼下衣服做好了,准备送出去时,我的心却惴惴起来。
一如那日捕猎,他握着我的手,胸背相贴,呼吸可闻,言犹在耳,余波未平。
这种感觉我很清楚明白,它叫做“悸动”。
我摸了摸自己微微发烫的耳朵,低叹一声,自嘲道:“唉,都是荷尔蒙在作祟,难道我吃得太饱、穿得太暖?黎墨呀黎墨,你可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吧……”
我甩了甩头,将不该有的想法从脑海中抛了出去。
收拾妥剩余的羽毛后,我又烧了些水,用帕子略擦洗了脸和身子,因觉头皮发痒,又淋了几杯温水,稍洗了一下头发。
如此一来,顿觉清爽不少,虽远不及泡澡沐浴来得舒畅,但在这种环境下,也无法强求太多。只盼望着雪早些化,好早日下山,在山里待得太久,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茹毛饮血的原始人了。
洗罢,我打了个哈欠,困意袭来,便伏在草垛上睡了一觉。
一觉无梦,睁开眼时,眼角余光瞥见火堆对面坐着一个人。
我并未多想,如往常般招呼道:“向良,你回来啦!”我坐直身子,揉了揉眼睛:“今天还挺——”
“早”字卡在喉咙里,我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瞪大眼睛问道:“你是谁?”
火堆对面正坐着一个虎背熊腰、身材魁梧的男人,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五岁至五十岁之间,身穿麻衣草鞋,背着一把玄铁大刀,那把大刀足足有他半个肩那么宽,十分骇人。
见我看他,他也看向我,一双虎目中寒光逼人,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
兔子见了狐狸,尚能惊惶而逃,可若撞见狮王,怕只会呆怔而立,而此时此刻,我正是这只动也不敢动的兔子。
我睁圆双目看着他,额上汗水簌簌而下,喉咙一阵干涩,不由吞了口唾沫。
他伸出手,递过来一只酒囊,那只手很大,手背上青筋虬踞,放佛掌握着无穷无尽、用之不竭的力量。
我低头看了看他递酒囊的手,心想:这只手要捏碎我的头盖骨,根本不用花多少力气吧?
眼下我能用的工具只有手中捏着的骨针和放在不远处的剑鞘,心念电转,我迅速作出判断:力量悬殊,动粗等于找死,先探清他来路,再见机行事吧。
我抬起头看向他,小心地问道:“这是……给我喝的?”
他眸中厉芒一闪:“你不是大梁人?”
我听出他说的是梁语,点了点头,见他仍端着手臂,并未收回,便将骨针别在袖口上,接过酒囊,举至唇边饮了一口。
这酒霸道非常,甫入口中,便已雷霆之势席卷口腔,一路火烧,势如燎原,滚过喉咙,奔流入腹。只一小口,身子已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我的舌头大概极熟悉酒精,立时反馈信息至大脑:这酒是烧酒,又称烧刀子,著名的烈酒。
我面不改色地提起酒囊,再灌两口,道:“这酒没掺水,够带劲。”
他似是被我的话逗乐了,眉峰一扬,朗声笑道:“你这女娃,倒是有趣。”
我久未进食,乍饮下这两大口酒,腹中已是翻江倒海也似。我强压下胸腹间像要激射喷涌的热浪,故作淡定之态,微微一笑:“多谢老先生。”
他眼中闪过一抹讶色:“小女娃,你不怕老夫么?”
怕,我当然怕。这个人身上就是有一种让人怕的强大气场。
我暗自观察分析,他说话时声音浑厚,语调高昂,形神张扬,锋芒毕露。可见他个性开朗、自信、豪爽,这样的人多半打心眼里看不上卑躬唯诺之人,而且我喝下两口烧酒后,他的态度明显与先前不同,大有欣赏之意。
显然我方才大口喝烈酒的豪气让他产生了好感,所以我才投其所好,专门作出一副凛然无惧的样子给他看。
我壮着胆子打量起他来,奇道:“你和我一样,一张嘴巴两只眼睛,我为什么要怕你?”
他闻言哈哈大笑,道:“老夫姓阴名千山,天下人不敢直呼‘阴千山’三字,便称老夫作‘鬼刀’。”
他可能本意是想吓唬我,奈何我压根没听说过“阴千山”或“鬼刀”之名,自然无从怕起。我眨了眨眼睛,学着他的口气:“我姓黎名墨,无名小卒,没人怕我,老先生直呼我‘黎墨’就行。”
阴千山放声大笑:“哈哈!好!你若不是刘恕的女人,老夫定与你交个朋友。”
我脸一红,下意识地想反驳,可这种关系在旁人看来从来都是欲盖弥彰、越描越黑,况且此时解释这个没有任何意义。
我试探地问道:“听老先生的口气,似乎与刘恕有什么过节?”
“老夫与他并无冤仇,只不过——”阴千山全无避忌,直言不讳地道,“有人买了他的命。”说罢,看了我一眼,道:“只要你不添乱,老夫绝不伤你。”
我想起刘恕曾说过有刺客追杀他,想来他说的“刺客”就是面前这个人。我不知道阴千山到底有多大本事,但他此前能重伤刘恕,又能在大雪封山时追到这里,还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态,不由得让人为刘恕的安危而揪心。
我暗暗算计:既然是钱财交易,便有回旋的余地。我试探地道:“刘恕这个人……不太好对付吧?”
一个枕戈待旦、对弱质女流尚且处处防备的人,怎会轻易被人干掉?
阴千山颔首道:“此子狡诈多疑,确然不好相与。”他话锋一转,道:“不过,他好色且多情,你在老夫手上,想必他会多几分顾忌。”
“好色多情”这评价,我委实不敢苟同。莫说我与刘恕之间没什么深厚的交情,即便是有,在我看来,他实在不是什么性情中人,不可能会为任何人舍命。
我摇了摇头:“我与刘恕不过是露水情缘,他岂会为我卖命?”
我见阴千山沉默不语,鼓起勇气,开门见山地道:“老先生是个痛快人,我就说痛快话了。你若是肯放弃追杀刘恕,我可以帮你向他讨个好价钱。”
刘恕和阴千山若是打斗起来,各有几分胜算,我估摸不出。但假如能用钱解决问题,自然无须拿性命去冒险。
阴千山神色淡然,既无羞恼之色,也无心动之意,不知道在想什么:“若老夫应了你,传将出去,日后谁还敢跟老夫做买卖?你这不是断老夫财路么?”
我继续蛊惑道:“买凶杀|人这种事,谁会到处声张?假如刘恕能给你成倍的价钱,大可令你将原雇主……”我倾身靠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这事又怎么会传开呢?”
阴千山双目一寒,视线直勾勾地刺向我,我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再怎么强作镇定,这时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咬紧牙关,不敢再作声。
过了许久,阴千山收回了那可怕目光,态度陡转,冷淡中带着轻蔑:“你倒是伶牙俐齿、胆识过人,可惜没跟对主子,走上了旁门歪道。”
我不解他说这番话是何用意,未敢轻易应答,正思索间,洞外趵趵作响,脚步声由远而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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