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亚醒了,盈盈月光穿透波涛落在她身上,涟漪在她赤裸的躯体上刻出道道痕迹。

    刚开始,发觉自己漂浮在波浪间时,露西亚震惊地屏住呼吸,四肢胡乱划动,想要迅速触及到海面。但海是如此深广,沉下去就无法上升,她再也闭不住气,张开嘴。

    但预想中海水经过鼻子和口腔不由分说挤进肺里的痛感并未出现,她甚至感觉不到任何不适,仿佛从一开始就生活在海里,而海面上的生活不过是海底人鱼的一场幻梦。

    露西亚睁大眼睛看自己,她漂浮在海水中间,既未下沉也没上升。

    她轻盈又缥缈,在月色下白得发光。

    今天的月光过于亮且过于集中了,仿佛所有光线都经过海浪的折射聚焦在她身上。胡萝卜色的发丝漂浮在躁动的波浪间,被月亮晒成白色,抬起手时,也仿佛掬起一捧月光浇在了身上。

    半透明的衣裙被海中暗流托起,让她变得像一只水母,发丝是水母的触须,衣裙是水母的伞盖与裙褶。与其他类似的生灵不同的是,露西亚纯白无瑕也无害,在这片昏暗海域中显得格外耀眼。

    或许是接近凌晨的缘故,也可能是她越来越往下的缘故,月光收敛,四周变得更为黑暗,但露西亚反而越来越亮,就像这片岑寂海域中的灯塔。

    露西亚感受到一阵不寻常的洋流,转过头看见巨大的怪鱼从身边滑过,它知道她的存在,摇动鱼尾避开她。她和那只空洞的暗黄色眼睛对上视线,看见自己的光轻微照亮能容下她半个身体的眼睛,透过倒影发现自己变成纯白色,只有双眸依旧是蓝绿色,可眼睛周围开始泛起鳞片般的突刺,两腮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痕迹。

    她试探地触摸身体上的异变,脸上两道划痕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识,张张合合,翻出水泡。

    还未等露西亚从恐惧中回过神,海底升上的蓝色荧光攒住她的视线,起初是星星点点的光一粒粒缓缓升起,漂浮到海面上去,之后光芒陡然增多,哗啦啦一阵全部翻涌而上,仿佛她被海流带到了某个裂缝上方。

    鱼群从她身旁经过,激起的水流抚在脸上,酥酥麻麻。她试着有节奏地划动四肢,和鱼群一样前进。

    这没有多难,也许她本身就是从海里来的,才会这么如鱼得水。

    她跟着鱼群向下游,看见礁石和五彩斑斓的珊瑚,踩在细软的如黄金般的沙滩上,进入童话里才有的绚烂世界。

    月光透过水照下,把海水变得明亮澄澈,身旁珊瑚像树一样高大,色彩鲜艳靓丽,鱼群像候鸟,排着队在分岔间穿行,哗啦啦绕着一棵转圈,又迅速转移到下一棵。

    除了硬质珊瑚,还有海带和水草,它们和沙上的礁石把这里变成一座天然的海底宫殿。

    四周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就连常见的沉船或断掉的锚都不见踪影,她心底有阵莫名的空虚在酝酿。总觉得没有人的踪迹,便少了些生机。

    但要永远记得:大海无穷无尽,可它是活着的。

    随着一声号角,这片海域悄然苏醒。珊瑚丛里钻出一队小丑鱼,她背后的水流像风动起来,把她的发丝带起。

    她转过身去,看见在海水间摇晃的五角星,由海星打头,像飞鸟翅膀一般的袖形贝和环纹海扇接踵而至,头顶有成群结队的水母用蓝色的触须交流,散发出柔和的磷光。

    接着,更多的海马来了,海胆像戈壁上的荒草滚滚而过,在沙地里短暂留下痕迹,立即被海水拂去。更多的鱼类也在向此处靠近。

    又一声号角响起,穿透茫茫海浪直抵大海深处。她也跟着鱼快乐地奔跑起来。失去身体的她在沙地上也能奔跑自如,只要她愿意,可以摆脱重力飞起来。这无疑是种新奇的体验,她仿佛置身于《海底两万里》的克利斯波森林。

    《海底两万里》,特科洛奇的一本幻想书籍。特科洛奇,一个充满和魔法帝国与众不同的奇思妙想的国度。他们用铁皮和蒸汽做创造者。正是它不加节制的穷思极想污染了海洋和森林,从此自然才会与其为敌。

    她旋转的舞步停下来,落寞地浮在空中。

    从她心中升起无数个小小的疑问,这些疑问就像冷流中突然冲进一股暖流,无伤大雅,但叫人难受。

    比如,“我是谁?”

    很久她都得不到答案,直到它自己从遥远的地方漂下来。

    “露西亚·戴维德。”

    但得到自己名字的露西亚还没有抓住它,就被一群欢乐的人鱼围起来。

    他们中有男性和女性,每个都宛如易碎的玻璃,全身雪白,似乎是由玻璃拉出的睫毛扑闪扑闪,蓝宝石般的眼睛里有节日的欢愉,身上白色的鳞片在月光照耀下发出七彩的光芒,这种光芒,露西亚在海岛上的阅览室里见过,那里有很多书,书的封面上就镶嵌了散发出这种光芒的贝壳和珍珠。

    她想起,自己很爱惜那些书,不仅小心翻阅,还会轻轻抚摸上面镶嵌的贝壳,用脸颊感受它的光滑冰凉——像对待爱人一样。

    人鱼们叽叽喳喳,推拉着她前进,“快点走啦,今天你可是聚会的主角之一,我们要在第三声号角响起前过去。”

    露西亚好奇询问:“什么聚会?”

    “属于海底王国的聚会。你刚来,还不知道呢,不过没关系,不用害怕,和你一样刚来的有十多个。”其中一条人鱼回答。

    “我怎么一路上没见到他们?”露西亚扭过头看她。她分不清他们的模样,从性征和声音上判断人鱼是“她”。

    “因为你和他们来的方向不同。正如人类四海皆有,你们有些是从海上来的,有些是从陆地上来的,有些是从群岛上来的。”

    “噢,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另一条人鱼打断她们的对话,“都是过去的事啦,没有必要知道吧?”

    露西亚垮着脸说:“但我想知道。明白了过去,才更好知道未来在哪啊。”

    “过去就是过去,未来你会一直和我们一起生活在海里的。”她顿了顿,“这不好吗?脱离累赘,化为无形之物,既可以行走于沙地,又可以飞翔于洋流之间,能轻松翻越最高的山,也能潜进最深的沟。”

    “那倒是。”露西亚心不在焉地说。她好像忘记了什么人,失去了这个人的记忆,她心里空落落的,浑身不自在。

    于是,露西亚又看向一开始和她搭话的人鱼,“聚会散了是不是就可以离开了?”

    “当然啦。”人鱼说,“你就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了。”

    “你们的一员?”露西亚又停下来。她不想这么做。

    “对啊,无忧无虑生活在海底。”

    “你是说永远快乐吗?”

    “没错,享尽这世间永恒的欢愉!”

    但是,她在哪里听说过,没有忧伤,灵魂便无以为继。

    “等一下。”露西亚伸出食指指向头顶海面,“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好像在叫谁的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把听到的名字藏在嘴里。但这会,她抓住了名字,她把这比喻为蚌壳藏匿珍珠。

    所有人鱼都摇晃头。

    “好吧。”露西亚说。趁声音还在响起,她想要寻找机会到达海岛上去。

    她还是跟着他们一同前进,令她烦恼的是,每当她试图突破人鱼们的拥簇,人鱼们就会越来越紧地包围她。他们把小动作融入海水中,露西亚差点没有察觉出来。

    她没能找到逃跑的机会,他们在第三声号角响起前涌入珊瑚和礁石做的集会场。这里全是雪白的人鱼,密密麻麻坐在沙地和海底的石头上,里三圈外三圈地围绕中心的高台,其他生物和他们一起,不是趴在他们肩膀上,就是同他们用古老的语言交谈,露西亚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只能从表情推断他们想要干什么。

    在刻着泡沫与月亮的阶梯尽头是巨大的海蚌,它保持紧闭,沉默而威严,高台正是围绕它构筑,在它面前摆放有祭坛,露西亚不清楚上面摆放了什么,人类心中最原始最强烈的情感却只增不减。

    一条戴着水晶和海螺壳、贝壳做成的头冠的人鱼到高台上,同时还有另外的人类被押上去,露西亚也被围起来。

    露西亚终于反应过来,划着海水往后退,大喊道:“你们不要碰我!”

    人鱼们见到还有人反抗既定的命运,全都伸出手,就像要把她托举上去,与此同时,鼓点声四起,和海水一同共振。

    他们口中发出疯狂的梦呓:“去吧,去吧,为了我们的胜利,为了我们的辉煌;去吧,去吧,为了化有形为无形,为了变顽固为并济;去吧,去吧,为了牺牲,为了奉献。”

    露西亚被逼得一步步退上阶梯。

    他们等不及了。两条人鱼控制住露西亚,把她拉到台上。她还奋力挣扎,看向麻木的人们大喊道,“我们要离开这里!我们会被他们吃掉的!”

    他们齐刷刷转过头来,露西亚看见,那些和她一样的人类连瞳孔也是白色,一阵恶寒从心头升起,恐惧使她短暂升起,又被拽回去,扣在高台上。

    她忍不住继续盯着那些和她一样的人,从那些已经变得模糊的面庞中,竟然辨认出一位熟悉的朋友。

    她从没想过,她也会沦落到和她一样的境地,但此时,露西亚已经无法追问太多,只能大喊她的名字,期待她像自己一样回过神,“乔治娅!乔治娅·杨!”

    没有任何回应,她连头也没有回,和十张茫然如孩童的脸混在一起,逐渐辩不出独有的气质。

    短暂的骚乱并未扰动现场氛围,底下那群狂热的信徒随着鼓点声开始摇晃,和水中漂浮的海藻同一旋律,边摇摆边开始歌唱。他们的声音让露西亚想起曾经做过的梦,不由自主把虚假的神圣同真实的神圣混淆,也不再挣扎,机械地迈动步伐,和人们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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