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内修斯回到岛上,叫人把所有封死窗户的木板全部拆下。他现在发觉,不能整日整夜完全靠昏暗的蜡烛照明,对于渴求观察描摹细节的人来说,蜡烛飘忽不定的光只会模糊和扭曲事物的线条,不能准确呈现事物的颜色。
颜色需经过阳光的抚摸才会明亮快活,绸缎要在阳光的触碰中发光,轻纱上的金丝银丝得在阳光的摩挲下闪耀,皮肤呢,皮肤上血管的跳动也要在阳光的描绘下凸显。
无论如何,和露西亚说的一样,人造的光源永远比不上多变的阳光,而为迎接阳光半敞开的窗户又能为窥伺提供便利。
伊格内修斯把卧室搬到能看见露西亚房间的那侧,透过后窗密切关心露西亚的一举一动。
然而,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长夏日渐躁动的渴望,他变得只敢整日待在炼金工坊和卧室里远远地看她。似乎比起待在她身边,看她早晨沐浴完坐在露台、白天同猎鹰嬉戏读书、夜间挑灯写作,更让他感觉舒适。
对于这点,伊格内修斯自己也很是困惑,因此才不得不暂停研究格雷沙姆的课题,坐在窗台前边看她在花园里巡游边仔细审视情感。
越接近双星节,他越发觉自己出了问题。似乎有层坚不可破的壳被柔软的、毫无攻击性也没有攻击欲望的东西触碰到粉碎,碎片又扎进本该被保护起来的软肉里,于是两种相反的东西产生更加激烈的反应,让他变得矛盾:
无疑,他依旧渴望着露西亚。但这次他太贪心了,既想要她的肉体,又想要她的灵魂,既切盼用她满足欲望,又害怕自己会继续像折磨妓女一样折磨她的身体,让她回忆起可怖的过去。
他原本早该行动,早在她把那套观念强加给他大脑前就得到她,但现在连他自己也被改变不少。每当回忆起露西亚无助的神色,每当和露西亚谈起比性的欢愉更甚的话题,他只顾着维持精神高潮,完全不管是否有利于早点发泄完欲望解脱苦难,以至于一个亲昵的动作就可唤醒被压抑的渴望,而它竟然以更丑恶更难以抑制的方式再次挤占他的头脑,仿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而正因为把性的接触当成抛弃露西亚的信号,又因为不愿用古老而污秽的两性关系剥夺她的自我,他不得不继续压制那些,蜘蛛般安静地蛰伏在已然摇摇欲坠的网上。
他想,自己一定是“坠入爱河”了。这是愚蠢的行为,所有书里都在不厌其烦地书写它带来的后果,深入人类最遥远的恶,并在悠远的未来延续。那些侵扰人世,为人类编织梦境,最后将人类拖进深渊的阴影,不就是借渴望而达成目的的吗?
但他的灵魂本就来自于阴影,他骨髓里流淌着魔物的污秽,他可以像魔物那样随意侵蚀吞没别人。会不会因为自己和阴影同源,就不必害怕会被伤害?可是露西亚怎么办?她一定来自最高的高山,已经到过永昼六芒星神殿,甚至亲吻过巴别塔的阶梯,纯净无暇——所以更容易蒙尘。
真的要把她也吞进无限深渊里拉扯吗?他有点舍不得。那样意味着她身上某些他爱的东西也会随之粉碎,意味着剥夺她的生命,也意味着想要紧紧抓住的东西会在得到的瞬间灭亡。
应该供奉她。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不是吗?
他看向她时眼里多了克己而又幻灭的情绪,但又很久无法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直到她警觉地从书本里抬头,想要捕捉阴暗房子里让她不安的根源。
于是他又像触碰到烈火一样猛地缩回去,继续尝试改进法阵。
是雪莱夫人打断了他思索。她拿着一封信站在门口,没有进入他堆满瓶瓶罐罐的工坊。
“有露西亚的信。”她解释道。
伊格内修斯故作镇定,用鸽血在牛皮纸上画法阵,头也不抬,颇为随意地问:“谁寄的?”
不是寄给f的,是寄给露西亚·戴维德的。她会和谁有所联系呢。
“阿诺德·斯宾塞。”
伊格内修斯皱皱眉头。除了知道阿诺德·斯宾塞是尼德兰大学的教授,他完全不了解此人。想到那时他缩在臃肿的伊芳·艾迪后面,贼眉鼠眼地看露西亚,伊格内修斯便生气。
他没有犹豫多久,拿过信封,用拆信刀划开印着尼德兰大学标识的火漆,匆忙阅读一番。这次,他的手抖得像个无意撞见别人秘密的孩子,挺直腰背,小心地展开信件,又不敢一字一句地读,生怕看见抨击和批评。
好在,全篇下来,只有对才子的欣赏,语句之中洋溢的热情和赞美让人感觉他是在和相同性别的人说话,以至于不得不在快要结束时为自己冒犯道歉。
他夸赞露西亚关于哥特小说的论文,还说想看看露西亚未发表的教育学论文,非常赞同她舞会上透露的“实验”的观点,提出希望能与她共事的隐晦要求。
尽管语言风格华丽,显得浮夸和虚假,但伊格内修斯松了口气:她需要这样的赞美,由此来确定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把信复原好还给雪莱夫人。
雪莱夫人行过礼,又说:“露西亚找费怡帮忙去买了好几箱烟花。”
“她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伊格内修斯的耳朵红了,忙扭捏地退开。他立即猜到露西亚的心思,然而不敢向任何人说明他已经不再敢直面露西亚。
他坐回在窗台前向下看。外头太阳更毒了,露西亚已经不在花园里看书,或许回去避暑了。
他继续回忆阿诺德·斯宾塞的赞美之词,唯一觉得美中不足的是,说了那么多却只字不提她的学生。他可是她的第一个学生,也必须是最后一个学生。
他才不会让露西亚去尼德兰大学教书呢,她只能面对他,他绝不允许她用那么温柔的目光看其他人,无论是同龄人还是小孩子。
像阿诺德·斯宾塞或者大学里的学生就更加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也不敢想象,但又害怕成为现实,越发觉得必须像个不会被露西亚反感的新策略,让她当一辈子自己的老师。
只可惜,这颗脑袋面对操控露西亚的愿望时,总是空空如也。他摸上嘴角右边,回忆起额头上那个吻。
当时,被她柔软唇瓣触碰过的地方是如此酥麻,就像冰不经意间被轻抚而过的微风融化,汩汩春水比蜂蜜还甜,一直流淌到他心里。
但他的欲望仍未被满足,反而被勾起了。亲吻脸颊和额头,是大人用来哄骗小孩子的,根本谈不上爱。
他当时太兴奋,连吻的含义都忘记了,如今回想起来悔恨不已,又庆幸自己忘了,没有对她做出更可怕的事。他还不想抛弃露西亚呢。王都里太多太多女性的悲剧,他不能让露西亚变成那样,还得再等等。
雪莱夫人把信给露西亚时,看到了她与伊格内修斯截然不同的反应。
她当着大家的面拆开来,还没好好看完,脸上的笑容就藏不住,跟雪莱夫人说:“看,我就说伊格内修斯的老师不差,就算是我也一样。”
雪莱夫人被她的笑容感染,原本提起的心也放下来,嘴角也微微弯起一个弧度,说:“你本来就不差。”
她还是好奇地多问一句:“这个人怎么说的?”
露西亚的脸都兴奋得发红,一目十行地看着信件说道:“阿诺德·斯宾塞先生是尼德兰大学的教授,是他第一个在大学里讲授教育学。我没想到他居然会认可我的观点,特别提了我之前无意间说的那些东西。我还以为他会讨厌我呢,毕竟我说的东西都不成体系,也没有人赞同。对了,他是第一个称赞我那篇哥特小说论文的人。”
“你发表了论文?”雪莱夫人惊讶地问。
露西亚终于安分地坐下来说:“是啊,我不想让别人觉得伊格内修斯的家庭教师太过平凡,毫无特长,就临时整理了几篇。”
“噢。”雪莱夫人还想说什么,但还是闭了嘴。
“现在,伟大的文学评论家要正式变成教育行业的工作者了。”露西亚难得夸张一回,拍拍胸脯说。
她要把最近写的随笔整理一番写成论文,再用打字机敲一份,直接寄给阿诺德·斯宾塞。
但在此之前,她还得问问:“伊格内修斯呢,还在忙他的事吗?”
雪莱夫人实话实说:“我到觉得他根本没在忙。”
“他不是说要完成格雷沙姆·所罗门的研究课题吗?”
“我不知道,但我去找少爷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干。”
露西亚的眼睛里闪过不安的神色。她不敢对任何人流露出对想看看伊格内修斯的情绪,小心地把握分寸。
她喃喃道:“算啦,他有研究实验,我也有呢。他忙也好,我就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了。”
“你可以去看看他,或许他需要你的帮助。”雪莱夫人建议道。
“我对那些需要计算的课题可是一窍不通呢。”露西亚摇摇头,对雪莱夫人说。
“他已经过度思考很久了,我们这些下人就连劝他休息都做不到。”
“这样吗?”露西亚问。
雪莱夫人郑重地点头,让露西亚觉得事情比她想得严重得多。
“所以,我建议你去看看他,毕竟你是他的家庭教师。”
露西亚点点头,还是嘴硬地说:“等我写完论文会去的。”
雪莱夫人哼一声,“大概率是你们都忙得废寝忘食,最后双双累倒。到时候,我不仅要照顾伊格内修斯,还要照顾你。”
“才不会。”她不就是绞尽脑汁写那两篇论文的时候一天只吃一顿饭,把咖啡当水喝吗?再怎么不健康,也只是持续了两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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