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随风旋进廊下,打在廊檐的灯罩上,发出细细的声响,灯笼光黯淡一些,照在廊下不安等候的赵吉利身上,拉出一道细长黢黑的影子

    赵吉利不敢靠近寝殿,却也不敢走开。眼看等候的时间渐长,他已经从担忧虞枝枝的性命,转而开始担忧齐琰的身体。

    晚风更急,窗牖刮出响动,一扇窗之隔,寝殿内却是融融热意。

    散乱的单衣随意抛在地,破碎的裙裾无力搭在屏风架上,熏笼冒出沉水香青烟,掩盖不住屋内靡丽难言的气息和女郎身上甜丝丝的香味。

    佛珠手串被取下随意丢在在枕边,娇气的女郎伸出白嫩嫩的胳膊,不小心一带,绿茫茫的佛珠便散落在地上,咕噜噜滚了满地。

    女郎被人勾住腰,垂帷微风而动。

    又过了半个时辰,齐琰垂头看伏着玉枕沉沉睡去的虞枝枝,拧了一下眉。

    不知是怎么发生的,他竟然让这件事又发生了。

    而他,在其中得到了陌生的欢悦。

    让他费解又无所适从的是,这回和上次不太一样。第一回  是纯然的欲求,这次,多了一点说不清楚的东西。

    像是被极细的蚕丝缠绕,齐琰发现不了,只是觉得有些不适。

    看着虞枝枝的睡颜,他竟害怕惊醒她。

    这不应该!

    齐琰拧紧眉心,他伸手将虞枝枝推搡了一下。

    锦帐之中,齐琰神色疏离又温柔,他从容伸手揽住迷迷糊糊的虞枝枝,擦了擦她汗津津的脖颈和湿漉漉的眼角,温言道:“累了吧?”

    虞枝枝微微阖着眼睛,看起来困倦极了,她软软倚在齐琰怀里,没有讲话。

    她太困了,齐琰折腾了她半宿,她早就没有力气应付,后半段,她昏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齐琰又将她抱起,圈在怀里。她眉眼饧涩,口齿缠绵:“做什么呀。”

    不知齐琰哪里来的兴致,竟又将被折腾得迷迷糊糊的她抱起来喂食。

    汤匙抵在虞枝枝的唇边,虞枝枝张口,唇齿一片甜香浓郁。

    齐琰说道:“是酥酪,好吃吗?”

    虞枝枝累得手指都没有力气抬起,虽然知道她这样窝在齐琰怀里不成样子,却没有办法拒绝,她一口一口,将齐琰喂给她的乳酪尽数吞吃干净。

    齐琰甚少服侍人,因此给虞枝枝喂食的动作很不伶俐,一碗酥酪喂完,虞枝枝的唇角满是稠白的污渍。

    齐琰用拇指轻轻抹去,然后将手指塞进了虞枝枝的唇里。

    “舔干净。”

    虞枝枝依言,齐琰感到指腹一片湿和软,酥又麻的触感从指尖传到肺腑,他眸光深沉地抽了手指。

    “好吃吗?”

    虞枝枝困倦地点头。

    “吃饱了吗?”

    虞枝枝“唔”了一声,栽倒睡了过去。

    齐琰这才手下留情地放过了她,他半倚在床榻上,却没有什么睡意,他垂头,用炎热的手心抚过虞枝枝松软的发髻。

    没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初尝这事,食髓知味罢了。

    齐琰磨蹭了一下拇指,方才的触感又让他心生微荡。

    但这并不是心生怜意,只是因为她是个勾人的尤物,所以,他会对她的身体感兴趣。

    却也仅此而已。

    清晨,虞枝枝睡得烂熟萎靡,她睡觉并不老实,勾着齐琰的胳膊,浑身无骨一般缠了他整宿。

    眼皮上的光亮愈发盛了些,虞枝枝有些头疼地睁开眼,她抬起手揉了揉额头,忽然感到胳膊上凉飕飕的,她睁眼一眼,一整条手臂赤条条的,只有一条不太通透的玉镯挂在手腕上。

    虞枝枝再一瞧,齐琰倚坐一旁,微笑看她。

    而她半边身子就睡在齐琰的身上。

    虞枝枝一惊,忙将胳膊缩回了衾盖中,半边脸也盖住了。

    齐琰笑道:“昨夜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虞枝枝手脚蜷缩起来,为什么一醒来就要听到这让人头皮发麻的话,想到昨夜齐琰的“招待”,虞枝枝现在都感到浑身酸疼。

    齐琰慢条斯理地摸着她的头发,催着她说话:“不原谅?”

    虞枝枝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声:“无力承受。”

    齐琰露出一种疑惑的样子:“不过是半碗酥酪。”

    虞枝枝这才知道齐琰说的是什么,她佯装镇定:“对,我吃不下那许多。”

    齐琰慢慢地笑了。

    虞枝枝窝在他的怀里,感到他胸膛震动,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开了齐琰身边。

    齐琰抱臂看她可怜巴巴,虞枝枝泫然道:“殿下……衣裳。”

    齐琰扬声喊赵吉利,赵吉利不一会儿就深深低着头,将衣服送了进来。

    虞枝枝伸手去够衣裳,她将衣裳藏进衾盖里,整个人也躲了进去,齐琰看着被窝翻腾了好久,虞枝枝终于钻了出来。

    她慌慌张张穿好了鞋,正要往前走,却差点跌倒在地,齐琰扶了她一把,慢悠悠说道:“果真吃不下那许多。”

    虞枝枝差点又把自己绊倒。

    身后,齐琰叫住了她,她回头,看见齐琰给她抛了一个东西,虞枝枝刚好接住,她往手心一看,这是她的小药罐子。

    齐琰说:“回去上好药,若你想我帮忙,也不是不可以。”

    虞枝枝心慌意乱,蜷长的睫毛微颤:“不、不用劳烦殿下。”

    她转身之前,不经意看了一眼床榻,心中有些疑惑。

    虞枝枝逃窜似地从齐琰寝殿回到西偏殿,软瘫在自己松软的床榻上,虞枝枝呜咽般地哼唧了一下。

    昨夜,她睡得不好,就算是齐琰放过她的那几个时辰,她也没有放心入睡,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她又开始睡眼惺忪。

    睡醒之后,已经是下午,她慢悠悠地起身,瞥了一眼案几上的药罐,烫眼一般地移开目光。

    她去东厨取了热水,注满了浴桶。

    她脱了衣裳,忍着浑身酸痛,将自己沉入热水中。水汽凝结成雾,很快弥漫着小小的房间。

    氤氲的雾气中,娇弱的女郎似乎就要沉沉睡去,她微合眼睛,睫毛在雪白的小脸上扫出一片青黑的阴影。

    她身上点点红斑,在水光潋滟下,看不真切,朦朦胧胧又活色生香。

    许久,打瞌睡的女郎惊醒,她伸手取了案几上瓷白的小药罐,忍着羞怯的折磨,取了一点药膏,将手沉入水中。

    她眼角飞红,露出委屈的样子,半晌,她嘟囔一句:“真讨厌。”

    昨夜的齐琰,收起他轻佻的态度,专注看她的时候,她只感到浑身都在烧,他的眼神,像是从火狱中浮起的恶鬼,看得人心惊胆战。

    她如同一团软棉花仍由他揉搓,而他却衣衫齐整,只是下摆处微乱,虞枝枝惶惶将目光撞过去时,只看见贲起的青筋,而后就被他一把按住。

    烧灼似的呼吸似乎还喷洒在她的后颈处,虞枝枝浑身一颤,手中的药膏不小心滚到了地上。

    虞枝枝感到脸颊发烫,她将整个人都埋入水中,过了片刻,她浮了出来,晃了晃脑袋,头发上水珠滚落,她将脑海中不正经的东西也赶跑。

    她想起晨时惶惶看向床榻的一眼,那里是被揉得乱糟糟的锦缎,还残留着一些脏东西,但却没有那一抹血痕。

    虞枝枝拧着眉回想,难道是她看漏了?

    虞枝枝感到水温渐冷,顾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她连忙哆嗦着从水中站了起来,换好干净衣裳,她再歇息一会儿,开始忧心忡忡地想齐琢讨要她的事。

    如今,她已经彻底成了齐琰的人,齐琰会稍稍庇护她吧。

    灰蒙蒙的天覆盖着洛京南北两宫,显得格外压抑。

    北宫一处宫殿内,齐琢今日有些心浮气躁。

    昨日他传出了要虞枝枝的消息,但西内一直到现在都很平静。

    其实也不算很平静,只是他额外关注的那个人毫无动静罢了。

    齐琢捏着茶盏,手腕一动,那白玉茶盏顿时摔了个粉碎,殿内宫人噤若寒蝉。

    齐琢扬声唤人:“去将虞氏带过来。”

    齐琢的贴身太监王全走上前来,踌躇说道:“若是五殿下阻拦……”

    齐琢冷笑:“五弟未必看中那个女人,从来装病示弱的五弟,怎会因为这个女人不再韬光养晦?你去便是,五弟必然拱手让人。”

    王全本来有些不安,听了齐琢的分析,暗觉十分有道理,便安心去了西内。

    他从北宫走到西内,一路越走越衰败,他径直来到太康殿西偏殿,不多时,有一个美貌女郎走了出来,王全忖度着她便是齐琢看中的,那个名为虞枝枝的女郎。

    王全说道:“虞枝枝,代王殿下已经向圣上讨了你,快快收拾东西,随我去北宫。”

    那女郎神色有些恍惚,听见王全的这一番话,嘴角浮出一丝看戏的笑:“你找她呀。”

    王全见了她的神色,反应过来大约自己是认错了人,他问道:“虞氏在里面?”

    女郎笑了一下:“我替公公去叫她出来。”

    明堂中的女郎走进了东稍间,房门渐渐关上,王全拢着手等在外头。

    虞枝枝从榻上惊诧坐起,她衣襟微松,脸颊酡红,云鬟烟霭,是才睡醒的模样。

    她看着女郎突然闯进,不解道:“尤怜?”

    尤怜走进东稍间,她合上门的时候还在笑,可是忽然一恍惚,她露出了勘怜又哀戚的神色。

    过去两年,她一直浑浑噩噩,仿佛只有背弃自己的身份,才可以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但虞枝枝不是,虽然她也在隐瞒身份,但尤怜能看出来,她从不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耻辱。

    虞枝枝坚信当年的事有隐情,尤怜一边讨厌虞枝枝的自信,一边不由自主期盼她真的能找出什么。

    听见虞枝枝喊她,尤怜回神,冷冷地看虞枝枝。

    虞枝枝再次叫她:“尤怜?你过来是要和我说话吗?”

    尤怜笑着走近了虞枝枝,她走到床榻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虞枝枝。

    半晌,她移开眼睛:“快跳窗逃吧。”

    虞枝枝问道:“什么?”

    尤怜看着窗外:“代王的人过来了。”

    虞枝枝心下一跳,她慌张从榻上起身,这时门忽然被踢开。

    王全在外头等得有些不耐烦,他想着不能等着节外生枝,于是一脚推开了门。

    他走进东稍间,看见一娇柔美貌少女以手撑着床榻缓缓站起来,她微微蹙眉,似乎身体有些不适。

    这女郎肌肤胜雪,百般娇媚,王全很快忘记在明堂的看到尤怜时的一点惊艳。

    他心中暗暗忖度,怪不得引起两位殿下争夺,原来是如此的美人。

    屋内两位美人都安静站着,老老实实,王全暗忖,自己太过小心了些,凭这两个弱女子,还能翻出什么水花。

    尤怜低下头,她躬身退了出去,王全没有理会。

    王全看着虞枝枝,虽然心中有些微怜意,但他不敢怜香惜玉,他蛮横道:“虞氏,随咱家去北宫面见代王殿下。”

    见虞枝枝一动不动,王全冷笑:“难道非要咱家动手?”

    虞枝枝挪着步子跟随王全走出西偏殿,就这一段路,她快走了一盏茶时间。

    王全被磨得没有耐心,他忍着脾气笑道:“虞娘子,别让咱家难做人。”

    “不想做人,那倒容易。”

    墙角拐角处,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虞枝枝猛地抬头,她看见齐琰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身边还有一个等级不低的宦官,虞枝枝认真一看,认出了,那是中常侍周节。

    齐琰走到王全边上,说道:“说说,如何就不想活了?”

    王全两股战战,他明明只说了个难做人,如何就不想活了。他担心面前的祖宗“发善心”,正将他送到九幽之下,脸说道:“殿下听差了。”

    齐琰冷眼瞧他:“你是皇兄身边的太监,来西内做什么?”

    王全笑着说道:“是好事,是请这位娘子,做代王殿下的姬妾。”

    王全对齐琢的话信以为真,他以为齐琰不会在意虞枝枝,他甚至以为齐琰是个废人,任何女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麻烦。

    齐琰的笑容顿时森然起来:“真是好事。”

    王全点头:“是呢。”

    齐琰往腰间的环首刀摸去,拇指在刀柄上摩挲:“虞氏,侍奉完我后,再去做代王的姬妾,高兴吗?”

    虞枝枝半跪着蹭到齐琰的掌下,娇里娇气道:“殿下……”

    王全见虞枝枝和齐琰的举止,顿时天灵盖都发寒,他跪下,颤抖不止:“殿下饶命,奴婢不知,奴婢实不知啊。可是代王殿下已经求得了圣上的恩典,怎么会这样呢?”

    齐琰垂眼看着虞枝枝,她的脸贴在他的掌心,软软的,温热的。他忍不住手指往下要去勾她的衣襟,虞枝枝长睫一抖,红着脸推开了。

    齐琰收回手,淡淡对周节说道:“如此说来,是个误会了,还请周公公替我向父皇解释清楚,这小东西是孤的侍妾,怎好又去侍奉皇兄?”

    周节欣然点头:“不过是个误会,圣上会理解的。”

    齐琰颔首,目光飘过王全,冷冷道:“还不快滚?”

    王全瞥见齐琰腰间半拔-出来的环首刀,他几乎能感到齐琰忍耐的杀意,他忙不迭地逃了。

    虞枝枝还跪在地上,齐琰抬了一下她的手肘,动作很细微,虞枝枝觉得他是让自己起来,又担心是她过度揣度了。

    齐琰对周节道:“请。”

    周节扬手:“殿下请。”

    两人宾主互相以礼相待,很快走远。

    虞枝枝看着他们走远,踉跄站了起来,尤怜站在墙角,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

    虞枝枝微怔,她看着尤怜离开的墙角,又往后望了一眼齐琰消失的地方。

    尤怜没有对她落井下石,齐琰也赶巧散布到了这里。

    今日太过侥幸。

    天色依旧是阴沉沉雾蒙蒙的,虞枝枝慢慢往回走,忽然听见有些声响,她循着发出动静的地方走了过去。

    她看见后门处,有一个太监和一个女子在拉扯,那是吴安康和尤怜。

    这次,虞枝枝看清楚了,尤怜在费力推开吴安康,但吴安康却搂着尤怜,几乎将她带走。

    虞枝枝顾不得许多,她喊道:“住手!”

    吴安康和尤怜之间的私事被人撞破,他心虚起来,面对一个柔柔弱弱的虞枝枝也不敢轻举妄动。

    虞枝枝走下台阶,她将尤怜的腕握住,两人的手都是冰凉,她看着尤怜:“你同我走。”

    虞枝枝将尤怜拉入屋内,她给尤怜到了一盏热茶,尤怜捧着茶杯,水汽薰着她的眼睫,她在不住发抖。

    虞枝枝看着她,从柜子中取出新做的衣裳,披在尤怜的身上。她回想王全闯进屋时的事,正要对尤怜道谢,就听见尤怜声音轻轻说道:“你去向张贵妃告发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虞枝枝一怔,她看着尤怜的眼睛,却看不真切,只好看着茶盏上的雾气:“告发你什么?”

    “秽乱宫廷,不孝不悌,随便你吧。”尤怜说道。

    虞枝枝一愣,除了前头的“秽乱宫廷”是指今日之事,后面的“不孝不悌”又从何而来?

    虞枝枝明白过来,尤怜心中有一道槛,她怎么也迈不过去,那是并州的往事。

    虞枝枝叹道:“何必自弃?”

    尤怜愣了一下,眼眶中怔怔滚下泪来。

    尤怜自小生活在大伯家,寄人篱下,常常被伯母非打即骂。她的父亲因交不起戍边费,而从军多年,不曾归家。

    后来,父亲死在了战场上,没有死得其所,人人都说,虞阳的部下,皆为叛军。

    从原阳城到洛京,尤怜面对着谩骂和白眼,她开始会反驳,后来渐趋沉默。

    她为自己的沉默感到痛苦不已,她渐渐开始相信,她的父亲,就是叛军。

    宫中的一场大火,烧掉了她的身份,从此,她站在自己父亲的对立面。

    这也是她的生存之道,只有这样,她才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虞枝枝给尤怜递了一方帕子,给她拭泪,虞枝枝说道:“我在两年前去过你家,听邻人说起过你父亲,他勇武、聪明。好学,他……很想念他的女儿,每年总会捎信回家。”

    尤怜擦着眼泪:“捎什么信?他不会写,都是请人写,再寄回家。他只会念些愚忠的诗,他以为他是英雄,可笑,他不过是个稀里糊涂的叛军!”

    尤怜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要是再说下去,只会又开始痛骂虞阳,痛骂她父亲的可笑。

    虞枝枝微笑:“诗?”

    她念着:“‘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是这一首吗?”

    尤怜点头。

    虞枝枝像是在追忆什么,她说道:“你的父亲不是平白无故死去的,辟土服远,驱蛮夷而定四方。他心有大义,因此视死忽如归。你不相信吗?他就是英雄。”

    尤怜的的脸凝在脸上,她错愕又认真地看着虞枝枝。

    这是第一回  ,她听见有人说她的父亲是英雄,而不是呆子、愚夫。

    虞枝枝用些微冰凉的手指攒紧了尤怜的手,她压抑着情绪,用平静的声音说道:“像你父亲这样的人,还有许多,两年前他们意气风发聚集在云中郡,他们想要守护一方安宁,但他们却背负着污名……死去了。薛姐姐告诉我,有人设计陷害了他们,还将他们污蔑为逆贼。尤怜,我父亲麾下的大军都是枉死的,他们是被诬陷的,你信我吗?”

    炭盆里的炭块烧成暗红的颜色,忽明忽暗,银霜般的灰覆盖在炭块之上,偶尔迸出一点火星子,掉落在地上,然后很快这点明光湮灭。

    尤怜泪眼朦胧,她浑身都在抖,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他们……是被诬陷的?”

    虞枝枝望着明灭的炭火,她说:“尤怜,你的父亲是英雄,你也不是坏人,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罢了,我知道的。”

    尤怜双手捂住了脸,一瞬间涕泗横流,她浑然不知。

    尤怜哭了快有一刻钟,虞枝枝一直低着头拨弄火盆,屋内一时间静悄悄。

    许久之后,尤怜泪水涟涟地抬眼:“你不向张贵妃告发我吗?”

    虞枝枝轻轻摇头,她说:“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和吴安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尤怜不安地紧了紧手指,这才开口:“最开始的时候,我讨好吴安康,不过是为了多要一点炭火,多拿一些好处。我与他渐渐亲近,接着我看出他不怀好意,于是疏远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后来,我看你表现奇怪,于是托吴安康去查探了你的事,得知你就是虞……虞将军的女儿,因为这件事,我又同吴安康熟络起来。”

    尤怜盯着炭火,缓慢出神:“那日你戳破我的身世之后,这段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先前争强好斗的心也歇了,我觉得自己很……不堪,于是准备彻底断了和吴安康的往来,但吴安康却开始露出凶相,他威胁我从了他。”

    看着虞枝枝陷入沉默,尤怜一下子激愤起来,她说:“我清清白白的……”

    虞枝枝忙说:“我知道、我知道。”

    尤怜涨红了脸,她说:“在你看来,我自然是个小人。虽然那日我威胁了你,要将你虞将军女儿的事说出去,但我从未这样做过。你的身世都是我猜出来的,没有第二人知晓,就连吴安康也不知晓。”

    虞枝枝拍了拍尤怜的手背,让她冷静下来,虞枝枝说:“我怎会不知?这些天西内风平浪静,我便知道,你没有说过。”

    尤怜怔怔,半晌,她说:“还是我小人之心了。”

    她推开了虞枝枝的手,站了起来:“我心口有些难受,想要歇一歇。”

    她披着虞枝枝的衣裳,走进了自己的屋内。

    她走到榻边坐下,身上衣裳滑落,这才发觉她将虞枝枝的衣裳穿走了,她脱下衣裳,拿在手中,正准备朝门外走去。

    衣裳里子有一块摸起来粗粝刺手,尤怜翻过来一看,却是一块写了字的麻布。

    尤怜认出来了这块布,这是父亲托人送回家的一件东西,却被大伯和伯母当做无用之物扔了出去。

    那时候,尤怜连自身都难以保全,自是无法去寻先父的遗物,没想到,这遗物竟然能重新回到她的手上。

    尤怜伏在榻上,悲戚的呜咽之声许久没有停歇。

    虞枝枝呆呆坐在炭盆边上,屋内暖意融融,她却手指僵冷,几乎不能动弹。

    她将手凑到暗红的银炭上,手指一颤,灼热终于传到她的手上,生疼又痛快。

    她盯着火光明暗的炭盆,眼前出现的是薛良玉和尤怜的脸。

    她要为父亲正名,这一点从未改变,但她如今想做的,远远不止为父亲一人。

    不止是父亲,枉死疆场的三千将士还在背负污名,魂魄无所依。

    他们是父亲、丈夫。

    亦是堂堂正正立于天地之间的英雄。

    尤怜痛哭够了,她端来镜子看了一眼,平静地在眼下的红肿处搽粉。

    已经两年了,想起从前的往事,尤怜大部分时候不会很悲伤。

    她放下铜镜,偏头望了一眼东边,走出了门。

    尤怜推开虞枝枝的房门,看见虞枝枝神色倦倦地躺在床上,却依旧睁着眼,问道:“躺着怎么不睡?”

    虞枝枝恹恹说道:“早上回来睡了好久,现在没有一丁点睡意。”

    尤怜说:“那好,我们说说话。”

    两个女孩说起了并州的往事,虽然她们两人从前并无交际,但看的是同一片天,站的是同一块土地,风土人情,节日习俗,说起来,也是没完没了。

    尤怜说道:“父亲有一年回来一趟,牵着一匹大马,腰上挎一柄大刀,他一回来,吓得强买我家田地的乡绅抱头就跑。”

    她略带黯然地说:“但他也就回过那一回,之后,我家的地,依旧给夺了去。”

    尤怜说:“那时我伯母在给我说人家,我就想,我什么都不要,就要一个武夫,一个恶狠狠的武夫。”

    说到这里,屋内淡淡的怅然霎时间消弭无踪,顿时笑声一片。

    虞枝枝笑得乱颤:“恶狠狠的武夫可不行,就你那小身板。”

    尤怜脸颊微红:“武夫才好呢,你懂什么。”

    似乎想到什么,尤怜推搡了一下虞枝枝的肩膀,强装正经问道:“你们昨夜,什么都做了?”

    虞枝枝怔怔红了脸:“嗯。”

    尤怜按捺不住好奇,问道:“我听说……五殿下不行啊。”

    虞枝枝不免又回想起了昨夜的事。

    她一直以来也是这样想的,于是,昨夜开始的时候,她见齐琰推拒,于是很莽撞地说道:“殿下,不用耽搁您多久。”

    齐琰当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她。

    后来,虞枝枝知道了,齐琰,很行。

    尤怜很同情虞枝枝,她握着虞枝枝的手,看上去有些伤心:“我明白,你是为了平反当年之事,你何苦这样牺牲?五殿下定是身患隐疾,不能人道,他才这样折腾人。”

    她摸了摸虞枝枝惨白的小脸,有些惊惶道:“看看,都没有血色了。”

    虞枝枝灌了半盏茶水,灌得太急,又听见尤怜的感慨,不由得咳嗽好久。

    她弱弱道:“尤怜,不是你想的那样。”

    齐琰行到让人吃不消,昨夜虞枝枝不知哭着求饶了多少回。

    虞枝枝对尤怜说她没事。

    但尤怜看见的却是虞枝枝面色苍白几乎透明,眉眼倦倦像是大病初愈。

    尤怜觉得虞枝枝生病了,她出去,要为虞枝枝请医师,自然是先求到了赵吉利的头上。

    于是虞枝枝很羞窘地看见赵吉利走进了她的屋。

    跟在赵吉利后面的,竟然是皱着眉的齐琰。

    虞枝枝顿时紧张起来,她不知这紧张是从何而起,大约是齐琰从未主动到她屋里来,在她心中,齐琰和她的屋舍,这两件事物,是全无关系的。

    扯在一起,就是硬生生的别扭。

    现在虞枝枝看见齐琰站在她面前,就感到分外别扭。

    齐琰淡淡道:“都出去。”

    待屋内闲人走后,齐琰环顾了四周。

    屋内有淡淡蔷薇露的气味,齐琰晓得,这是虞枝枝身上的幽香,在夜深时,他曾埋在虞枝枝的颈上嗅到过,那时味道更为馥郁冶艳。

    虞枝枝屋内的陈设简单,堪称简陋,但女郎心思巧妙,将破败的宫室布置得生机勃勃。

    桌面有些破损,陈旧的木头总会腐朽,但这腐朽桌面上铺着布,让人几乎注意不到这朽烂之处,桌布料子不名贵,却绣满了应季的小梅花,上面放着一只陶罐,罐里斜插一支寒梅。

    床幔上坠满流苏,床头放着一只虎头娃娃。

    看到虎头娃娃的时候,齐琰挑了挑眉,虞枝枝猛虎扑食一般,挡住了虎头娃娃,她强装镇定:“殿下怎么过来了?”

    齐琰撩开衣摆坐在她床边,从她手中抢过虎头娃娃:“你真的很闲,还有闲工夫做这个,怪不得近来我和赵吉利还有苍青的衣裳不够穿。”

    虞枝枝眉毛鼻子皱在一起:“今后还要做衣裳吗?”

    她小声委屈:“一人当两人使。”

    齐琰扔开虎头娃娃:“怎么当两人使了,你还做了什么,说说?”

    虞枝枝鼓着脸:“伺候殿下。”

    “怎么伺候的?”齐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拇指微微摩挲。

    虞枝枝放弃了,和齐琰比不要脸,她如今是比不过的。

    齐琰不说这茬了,他上下扫了虞枝枝一眼:“听说你病了?”

    虞枝枝摇头:“没有病,只有些倦。”

    齐琰“啧”了一声:“真娇气。”

    虞枝枝恼羞:“殿下,您的事物繁忙,还是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她示意齐琰赶紧走开。

    但齐琰动也不动,他伸出手来,摊平在虞枝枝面前:“药膏。”

    虞枝枝不明所以,还是从袖中摸出来,放在他手心。

    齐琰旋开盖子,将骨节分明的手指塞了进去,乳色的药膏溢出来,将他手指沾得粘腻。

    齐琰抽出手指,垂眸看了一眼,淡淡问道:“还疼?”

    虞枝枝像是被踩了脚的猫崽,差点跳了起来:“还……还好。”

    齐琰伸手掀开被子,虞枝枝慌忙打开他的手,她唧唧哝哝:“做、做什么呀,不要乱来。”

    齐琰低头笑了一下,他动作极快,破开虞枝枝的衣襟,将手上的药膏涂抹在她的身上。

    虞枝枝杏眼圆瞪。

    齐琰的手指烫得她脸颊发红,他低头,呼吸轻微擦在她的唇边,她确认齐琰在这个时候顿了一下,他差点凑近她的唇角。

    然后他将药膏抹在虞枝枝胸口。

    齐琰目光盯着虞枝枝,他慢悠悠伸出手指,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奇怪。”齐琰说道。

    “什么?”虞枝枝气若游丝,她看着齐琰的动作,不由得蜷缩了手指。

    她觉得齐琰很能折磨人,从身到心,她想她在齐琰身边定要被他玩坏。

    齐琰笑道:“你配的是什么药。”

    虞枝枝支支吾吾:“就是……药啊。”

    “功效?”齐琰问。

    虞枝枝紧张起来,她以为齐琰在怀疑她、审问她,于是一股脑说道:“催动热潮、消肿止痛。”

    齐琰轻笑着叹息:“看不出来,竟如此贪吃。”

    虞枝枝总觉得齐琰在说不正经的话,她提醒齐琰:“我没记错的话,这药膏是殿下要我制的吧?”

    齐琰不置可否:“是吗?”

    他问道:“我当时怎么说的?”

    虞枝枝记得很清楚,太清楚了,羞耻的东西总是格外忘不了。虞枝枝说:“你说,你不知轻重,要我自备好药膏,还要我忍着。”

    齐琰慢条斯理揉了揉虞枝枝的耳垂,指腹触感很好,他道:“小小年纪,心火过炽。我叫你备好麻沸药膏,让你刺青的时候,少些痛楚罢了。”

    虞枝枝一怔,歪着头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她一脸沮丧,婉转柔弱,分外可怜道:“我真的心火过炽?”

    齐琰点头:“你是。昨夜我被你缠了一宿,差点又发病。”

    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虞枝枝花容失色。

    昨夜快弄到后半夜,虞枝枝以为齐琰很行,原来齐琰是勉强支撑的吗?

    虞枝枝感到一丝羞愧,她握紧齐琰的手:“殿下受累了。”齐琰笑:“嗯。”

    虞枝枝被笑得浑身发臊,她忍住羞赧,脸上的红潮却止不住。齐琰似乎就是专程过来笑她这一遭,等他笑够了,他站了起来,看起来是要走。

    虞枝枝费力伸手,抓住他的衣角:“殿下……”

    齐琰垂眸看她:“还招惹我?”

    虞枝枝讪讪收回手,瓮声瓮气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殿下,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

    齐琰往门外看过去,门外有细碎的光从树叶中漏下来,落在门槛上,齐琰问道:“是方才那个宫女的事?我知道了。”

    虞枝枝放下了心,说道:“多谢殿下。”

    然后她又觉得不该对齐琰放心太早,她问:“殿下要怎样处置?”

    齐琰漫不经心说道:“总归是要杀,至于怎么杀,那是苍青要操心的事。”

    虞枝枝差点跌落床下,她促声道:“不是!我怎么会求你杀她?我求殿下帮一把她。”

    齐琰拧眉:“也行。”

    虞枝枝大松一口气。

    虞枝枝自顾自地说:“殿下不知道,尤怜被吴安康缠上了,吴安康是西内的管事太监,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宫女,怪可怜的。”

    齐琰拆下她的一绺头发,放在手指中绕来绕去,听得心不在焉,他看着虞枝枝朱唇张阖,晃了一下神。

    他很难注意到虞枝枝说了什么,他只看见虞枝枝晃了晃他的袖子,最后说的几个字。

    “……殿下,你放尤怜在身边做个差事吧,免得她被吴安康惦记。”

    齐琰轻轻颔首,并不太当回事。

    她眉眼弯弯,露出一对小梨涡:“谢谢殿下。”

    齐琰皱了眉,他性情淡漠,肯来虞枝枝这里,就算是破格,而虞枝枝却只管喋喋不休地去讲一个莫名其妙的宫女。

    他站起身来按住虞枝枝的肩,他用了一两分力气,就感到掌中的女郎在微微颤抖,她细声细气道:“疼,为什么捏我?”

    齐琰撤开手,手指在她颈窝流连了一下。

    他直起身来,神色如常道:“都进来。”

    守在门外的赵吉利和尤怜互相望了一眼,脚步悄悄走了进来。

    齐琰指着尤怜说道:“虞氏身边缺人照料,从今往后,你就是她的婢女。”

    虞枝枝被齐琰突如其来的话弄得有些发懵,她反应过来急忙制止道:“殿下!”

    但尤怜顺服地跪下:“是。”

    齐琰没有理会惊诧的虞枝枝,他带着赵吉利一同迈步走了出去。

    屋内,虞枝枝忙扶起尤怜,她解释道:“我没有要你做我的奴婢的意思,方才,我求殿下庇护于你……”

    尤怜摇头道:“你不用解释。在并州的时候,你就是一州方伯的女公子,我只是一个小小卒吏的女儿。若不是讨伐鲜卑那一场战事,你不会落难,也不会与我相识,这本就是各人的缘法。”

    虞枝枝蹙眉,她握着尤怜的手:“我并不这样想,”她缓缓说道,“我的贵贱不过在天子一念之间,百年王朝、千年世家,何曾有过不败亡的东西。”

    尤怜不解地看着她,虞枝枝神思回笼,她笑笑,说道:“私底下,依旧你是你,我是我,我本就是个宫女,还来个婢女伺候,怪可笑的。”

    尤怜虽然有些犹豫,但在虞枝枝的再三嘱咐下,还是答应了。

    西偏殿外,齐琰在往前走着,听见赵吉利在身后说道:“虞娘子看起来不大好,殿下不请个医师过来瞧瞧?”

    “不好?”齐琰皱眉,“方才看了,未见她有哪里不好,只是脸有些白,她总是一惊一乍的,脸被吓白多少回了。”

    赵吉利听见齐琰这样说,便作罢。

    只是齐琰往前走了一两步,忽又顿下:“去找个医师过来。”

    齐琰走了没一盏茶的功夫又折了回来,虞枝枝不明所以,尤怜慌慌张张从虞枝枝床榻上站起来,安静侍立。

    齐琰刚跨过门槛,身后赵吉利小跑着过来了:“殿下,正巧方医师来了,方医师是虞娘子旧识,想来对虞娘子的脉象熟悉一些。”

    齐琰停住脚步,慢悠悠转身去看方岐。

    眼前的年轻医师儒雅俊秀,他背着医箱,恭敬向齐琰行礼之后,就关切地望着榻上的虞枝枝。

    齐琰循着他的目光往后望过去,虞枝枝腰肢软软靠在榻上,温婉点头向方岐示意。

    这莫名其妙的默契。

    齐琰转了转手腕上墨绿的佛珠,心中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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