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夜凉,我自明雍回南塘三日有余,望着一方荷池,忆起不少往事。
那个时候,爹、娘、兄长……还有那许多人,许多事都历历在目,如今却只剩下我和微霜她们。
蝉鸣声不绝于耳,我心更觉寂寥。
花前月下,清风如缕,分明惬意无比,只可惜……没有可以共话之人。
我早已视微霜和林珊为亲人,正因如此才不愿多言令她们担心,可除此之外,恐怕再没有谁能坦言。
身后隐约传来脚步声,不像微霜,也不是林珊。
谨慎如我立马回头,但见月光浅淡洒在一头扬逸银发上,深色衣袍随动作轻轻摆动。
依稀可辨五官,不,我一眼就知道此人是谁。
他怎么也在南塘?
这个时候,他怎么会来?
那人还未走近,我已起身行礼,“凌…”语至一半忽然变了主意,“云心先生。”
入明雍几个月来,我见过他不言而拒人之外的气势,亦杀伐果决的凌厉脸色……不复从前在南塘时的温柔笑意。
他如今位高权重,甚至能与大公主分庭抗礼,每日要操劳的事数不胜数。
从前的事大概早就忘了吧。
他究竟为什么会来?
凌晏如语调淡淡,从我面前走过直至荷塘,“怎么一个人在此?不可贪凉。”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只留一个背影,此情此景下尤显不实,我恐怕这是一场梦。
“云心…先生怎么会来。”心中纠结如何称呼,还是决定将错就错。或许我是有意,盼他忆起从前。
我们二人一前一后,仿佛又回到儿时。他折柳赠与我,蹲身温柔地抚摸我的头,说以后还会再见。
可是每一个相见的时机都仓促,不容寒暄,不似当下这般。
“有公事要处理,既至南塘,便来南国公府看看。”他回过头,逆着光面对我,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直觉他在看我。
“公事…会很棘手么?”我不知怎的这样问了。
“无妨。”关于公事他并不多言。
过了一会又道,“在明雍还习惯?课业可精进了?”
“嗯…”虽然名次上并不难看,但我总觉需学之事还有许多。而且,毕竟昔日西席,还是慎言为好,便答,“还算可以。”
他沉默了片刻,也不知望着黑暗中哪个方向。
好在这时林珊来了,我们之间微妙的尴尬才暂时中止。
侧门书屋是从前我们对弈的地方,自入明雍我已极少接触,如今再与凌晏如一道踏入,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
我偷偷去瞧他的脸色,但见如常。
许是灯光温暖,连带着他整个人也鲜活起来。
仿佛不是那个只能远观的首辅大人,而是坐在我身边教我念诗,为我撑伞的云心先生。
我与凌晏如相对而坐,窗外月明星稀,屋内灯影幢幢。
他的神情随着烛火一跳一跳,竟显出些许温情,是我多心。
可还是有一瞬间,我幻想着他其实记得从前,只是身在朝堂不由己,要舍弃掉一些珍贵的回忆。
是的,珍贵的回忆,我是这么想的。
他对我说过早已记不清家的感觉,我说那以后花家就是他的家,他不会忘记的。
我希望他不要忘。
“你自小便爱吃这些。”他出声打断我的思绪,眼神望着我们面前一碟荷花酥。
南塘盛产荷花,自然也有许多相关的食物,荷花酥便是其中一样,因口感淡香清甜深得人们喜爱,我也不例外。
不过凌晏如钟爱辣食,据说之前送礼还送辣汤圆来着……
有机会一定要介绍他和鹿蜀认识。
“多谢先生,还记得我的喜好。”我示以微笑。
看来他并没有忘记从前的事,这似乎给了我一些莫名的勇气。
但见他挪开视线,忽然说起其他事。
“朝局难测,我还是希望……”话至一半摇头,“也罢,若真有什么事,也无妨。”
我斗胆认为他这番话是在说,如果我闹出什么事,他会站在我这边。
“先生的意思是……”我装不懂。
他的脸色略有变化,望向我的眸中有复杂情绪在涌动,转瞬即逝,我不敢妄加揣测。
“明日便要启程,我先回去了,”他缓缓起身。
我下意识问出口,“不再坐会么?先生的茶还没喝。”
他只是走向门边,抬手做了个“勿留”的手势。
这一幕与尘封在脑海中的那个背影重合,一个衣着朴素、眉眼温柔;一个衣衫华贵、尽是凌厉。
但无疑,他们都是我的云心先生。
“先生!”凌晏如闻言一顿,我立马追上去。
这一次,我决定把心中的想法都说出来,我不愿就这么看着他离开,直至渐行渐远。
我有预感,如果什么也不做,我们会成为陌路人。
时光倥偬,人如过客,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云心先生。”他不言语,微微偏头,似乎在等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人生苦短,不要太勉强自己,我…我总是在这里等着你的。”并未组织好的语言出说口果然令人赧然,我巴不得方才没有叫住他。
这下丢脸丢大了。
凌晏如这样不擅表达的人听到这种话心里会怎么想呢,万一他觉得麻烦,万一不再来见我,万一……
我脑海里已经浮现种种景象,有他对我视而不见的,有他对我横眉冷对的,有他对我敬而远之的……
但他只是转过身来,抬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一如从前。
“当年的幼柳,现也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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