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余睹虽然精通汉学,但他骨子里依然还是一个胡人。胡人由于受到所在后天环境严苛的限制影响,所以性情往往刚烈直接,千年来视手足相残、血肉相食为家常便饭,也是草原荒漠上一种独特而残酷的生存之道,与中原文化截然不同。

    但自契丹立国以后,北地胡人汉化日深,汉学的思潮和胡人的传统互相融合的同时,也在彼此排斥,比如说,从前随势而为的杀亲灭伦,做起来毫无负担,现在却不得不背负上道德的枷锁。

    但现在听了西门庆这一番豪言,居然在杀亲灭伦的道路上,竖起了一面大义的旗帜!耶律余睹马上敏感地察觉到,西门庆这番理论对自家日后的行动大有裨益,于是欢喜之下,当场就顺水推舟了。

    只要能让晋王耶律敖鲁斡继承辽国大统,杀掉昏庸的天祚帝耶律延禧和秦王耶律定,也不过仅是两个可以愉快接受的小小损失,毕竟老祖宗都是打这么过来的。

    耶律余睹此番出使,本来就有联络西门庆为外援,以丰耶律敖鲁斡羽翼的打算,如今西门庆已经微微露意,若是自家竟不赶紧把握,那真的是悔之晚矣了。

    西门庆这番杀亲灭伦的大义论,倒也不仅仅是触景生情随口说来敷衍耶律余睹的虚饰之辞,而是西门庆真的有此思想筹划。他从上下五千年的史实出领悟出一点——只有当人类对于杀亲灭伦这种行为有了正面的观感,能够理解这种行为背后的牺牲与勇气时,才能真正催生成熟的法制土壤。那种父母天生无不是的腐朽理念,只能培植出一茬茬的奴才和顺民,最终丰足的是权贵剥削阶级。

    不过,中国被这种腐朽理念禁锢已达千年,要想扭转乾坤,不是一朝一夕的努力可以办到的。西门庆所能做的,只是播下萌芽和火种,努力维护并等其自行发展壮大,却不能躁进催化之,毕竟人心的进步不是靠外力就可以强行干预的。

    “这样的矫枉过正,我不知道我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但我只知道,这是我现在必须去做的!”看着拜倒在地的耶律余睹,西门庆思忖道。

    轻轻地笑了笑,西门庆将耶律余睹扶起:“余睹将军不必如此多礼,你我两家有着共同的利益和敌人,当互为表里才是——好了,既然话已说彻,现在我们可以仔细参详参详了……”

    具体参详了些什么,没人知道。但在第二天重新召开的联邦会议上,西门庆就对辽国的外交方针,正式提出了急伐、缓伐、不伐之外的第四个方案——燕云租界议案。

    辽国以燕云十六州、中华联邦以大名府,各设租界,两国因此而重缔盟约,再寻澶渊旧好。如若辽国不允,那时自然别有计较。

    “先伐交,次伐谋,不得已时方伐兵攻城。毕竟我中华联邦是礼义之邦,国家间通聘往来,更加不可失了礼数!”西门庆最后如是说。

    听西门庆如此决断,众人再无异议,于是纷纷表决通过,同时准备派出使节,就燕云租界的问题与辽国展开谈判。

    消息传到金国使者完颜宗用耳朵里后,完颜宗用惘然若失了半天,终于叹息道:“西门四泉其言语犹可测,其智谋真不可测也!”遂偃旗息鼓,安排回辽东事宜。

    女真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西门庆要讲究礼义之邦的本色,倒也没亏待他们,当然也没让他们占了便宜——完颜宗用他们带来的人参、东珠等国礼,西门庆都让神算子蒋敬折算了等价值的礼品回赠——那种天朝上国打肿脸充胖子的败家之举,至此休矣!

    结盟不成,完颜宗用原本还想就双方兵器、甲胄等军需品的通商问题争取一下,但西门庆完全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只是置之不理。眼看再捱下去也没什么指望了,完颜宗用只好怅恨着踏上归程,同时心头盘算着要不要悄悄组织女真海盗集团,抄掠中华联邦海上商路。

    中华联邦这边,也终于选出了出使辽国的使者。此人由西门庆亲笔提点,却不是别个,正是双枪将董平的老丈人——东平府知府程万里。

    这位程知府当初也是个大贪官,但沾了女婿的光,逃过了搂头一刀的命运。九死余生之下,程万里成了惊弓之鸟,再不敢逢钱过手,见贿迷心,而是鞠躬尽瘁地做起清官来。

    其实,宋朝官场上尽多有才华的人,只是体制就是一个臭水坑,不贪不腐,根本无法在其中立足,所以很多人身不由己,只好随波逐流,等到被发作的贪腐毒瘾彻底控制后,就再记不清自家的本来面目,变得寡廉鲜耻,唯权钱是命,反而把满身的才华都糟蹋了。

    程万里本身,是童贯门下文馆先生出身,还是有干才的。在梁山廉直不苟的大环境下,他真下决心当清官,那实在是水到渠成,只两年多不到,他正直青天的称誉,如明烛覆盖,通国皆闻,董平再提起这个老丈人来,可就露大脸了。

    可是程万里虽然有才,但只是吏政上的能员,未必有外交上的才干。西门庆不选精通契丹、女真诸国语言的呼延庆为使,却偏偏点了程万里,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呢?

    出使之前,西门庆传见程万里,密密指导了半天,等程万里跨出门来的时候,周身上下的精气神就已经不一样了,本来还有些忐忑的表情,如今全被自信所取代,行动步伐间全是舍我其谁的风范,令人望而心折。

    旁人且不说,至少辽国使者耶律余睹一见之下,便不由得为程万里的风采所倾倒,心道:“政和年间,故宋派童贯使辽,其阉人浅陋之姿,为我大辽君臣所笑;今日中华联邦西门庆派这位程大人出使,其人龙骧虎步间,真若有云蒸雷起,如此人物,我大辽纵有英俊,何能小觑?”

    其实耶律余睹不知道的是,中华联邦出使辽国的使节团里,还隐藏着一位从前的老熟人——此人非别,正是那位一心恢复燕云故土的马植。

    本来,马植对西门庆与辽结盟怀有抵触情绪,于是就面见西门庆哭谏,结果西门庆将他拉起如此这般的叮嘱了一番后,马植不由得破涕为笑,于是自告奋勇地要随中华联邦使节团往辽国走一遭,西门庆抚掌笑道:“此番辽国之行,正有借助先生处。”

    送马植出门时,西门庆恶作剧之心发作,于是拉了马植道:“马先生以叛辽之身,再入敌国,如被发觉,纵碍于两国邦交,不能伤你性命,却也有一番狼狈——先生如此不计荣辱,勇于任事,我心敬服,愧无所报,只以一诗酬赠之!”

    马植听了大喜:“若能得恩公赠以一诗,马植真是祖宗有德,子孙受庇!”

    西门庆转世天星之说,早已深入人心,民间多有愚夫愚妇、和尚道士挂他四不象的画像驱邪避鬼,还说多有灵验云云;勾栏瓦舍得他一笔题词,更加是鱼跃龙门,身价百倍——然而西门庆却不象后世那些领导干部一样,有满世界题字的业余爱好,虽然他一手比狗爬略强的毛笔字居然也能卖一字千金,但西门庆不差钱,所以还真视这个书法家的头衔如无物。如果今天马植真能得西门庆亲手赠以一诗,确实是足以当成镇宅的传家宝了。

    见马植容光焕发的样子,西门庆心下只想大笑,但勉强忍住,挥毫泼墨,题了一轴二十八字的条幅出来——“建国旧碑明月暗,兴王故地野风干。回头笑向王公子,骑马随京上五銮。”

    这是穿越到宋朝之后,西门庆第一首抄袭的诗作,而抄袭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眼前这位马植马先生!

    原来,这首诗是历史上金兵攻克辽国上京之后,马植做为宋朝使金的使者踏进上京城,见到辽太祖耶律阿保机当年所栽的建国碑后,马植心怀感触,诗兴大发,所以即景吟成——谁知今天却被西门庆信手拈来,以其人之道还致其人之身了。

    虽然被西门庆剽窃了自己的作品,马植却是懵然不知,相反还要千恩万谢,感恩戴德。与此同时,马植的脑筋也开动了起来,暗中思忖道:“建国旧碑?这可是辽国上京城辽太祖遗留之故物啊!再加上和上京这兴王故地一块儿明月暗,野风干——哎哟,莫非元首恩公与辽国谈判是假,谋算是真?将来我中原大军终有骑马随京上五銮的一天?”

    一念至此,马植顿时精神大振!他生平志向,就是图辽,如今从西门庆这一首诗中得到了隐晦的保证,如何不令马植心潮澎湃,思绪万千?

    不过此中真意,事关军国机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实不足以与外人道也!马植抱了卷轴躬身深揖,向西门庆道:“元首深意,植今知矣!敢不效死力?!”言毕,精神抖擞地去了。

    西门庆以一个恶作剧激励起了马植无尽的士气,当然,如果马植误会了一些什么,那也是他自己理解上的差异,跟他西门庆半点儿关系都没有的。

    正在西门庆自得其乐的时候,突然有一人抢进堂中禀报:“元首大人,返程的使者出事了!”这正是:

    方喜诗中生黠笑,又惊事外起波澜。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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