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床,湘罗帐,香炉里点着的琼崖上好沉香吐着淡淡烟雾,醉人的香味在室中弥漫。这旖旎的气氛,惹人遐思。

    可惜屋中的人煞风景。

    黄从贵坐在桌旁,一只脚踩在另一只凳子上,双手抱住一个柚子,没头没脸地边掰边吃,脸上星星点点都是柚子的汁水和丝络。

    门“吱呀”一声开了,黄知县小心地闪进身来,随手把门关紧。

    转身就看见黄从贵这副不堪的样子,不由埋怨道:“小衙内,你也是富贵中长大的人,怎么现在这副样子?唉呀,你还把柚子皮到处乱扔!这要是让新妇来看见,我如何解释?我这张老脸向哪里放?”

    黄从贵满不在乎地把手中柚子向前推了推,随便在身上擦了擦手,对黄知县道:“你倒是说得轻巧,可曾吃过我这么多苦?自从我阿爹被那个徐平使计谋害了,夺了我忠州的产业,这里跑那里跑,可不就成了这副样子?黄知县,不是我说你,你到了我这步田地,还比不上我呢!”

    黄知县一个劲摇头:“随你怎么说吧,可这是小儿的卧房,我儿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新妇是富贵人家长大,哪里容得这么邋遢!若是让她知道我留你在这里住,你还这个样子,那还了得!”

    “不就是驮卢峒陆家的女孩儿?充什么大户!那驮卢峒无非是在左江边上,码头热闹,陆家随手捞几个钱罢了!真要在周围州峒比起来,除了钱,陆家还有什么?我忠州比他那里强多了!”

    黄从贵扬着脸,一副不屑的表情。

    黄知县无耐地摇头:“随你怎么说,只是好坏检点一点!”

    “我还不检点?你安排了这样一间屋子给我住,又不去找个姐儿来好好陪着我,我没做出什么事来已是看你十二分面子!”黄从贵一边说着,一边把脚下的凳子蹬得远一点,一只手拄在桌子上,“昨夜来送饭的小丫头我看着就有几分伶俐,若早知道你对我如此不满,晚上就该把她留下来!”

    黄知县如何说得过黄从贵?这小子从小跋扈凶戾,这两年走南闯北更是积了一身戾气,嘴也练得如刀似枪。

    摇头叹了气,黄知县揭过这节,不再提起,转过话题问道:“衙内,人我可是已经招集到了,今天就会到我罗白县里。这是提脑袋做的事,你实话对我说,成事到底有几分把握?”

    黄从贵道:“你们但凡还有一点骨气,这事就成了七八分。如果全都被徐平吓破了胆子,那自然是羊肉虎口,你们自己掂量。”

    “大家都是提着脑袋做事,你怎么还在说风凉话?衙内,你可不要坑了我们!这次只要出了意外,你在邕州这里也就混不下去了!”

    “你个老儿,废话恁多!我脑袋别在腰上都好几年了,至今不死,命比你们金贵!交趾那边我早已经跟人讲好,只要你们这边闹出动静,那边就点起兵马,在边境晃上一圈。只管号称十万兵马要打进我大宋来,只为徐平这个妖人在邕州搞什么‘括丁法’,闹得民不聊生。他们要替天行道,为王先驱,进境平乱。交趾人说了,十万兵马足以找到长江边,大宋哪有兵马来抵挡?必然砍了徐平的脑袋来平息众怒!徐平一死,我们的好日子不又来了?”

    黄从贵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黄知县却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交趾人这么帮我们,他们图什么?”

    黄从贵一怔:“他们非要图什么吗?徐平这个妖人闹得天怒人怨,他们也看不下去了呗!这个就叫做人憎鬼厌,交趾人也要宰了他!”

    听到这里,黄知县看黄知贵的目光已经多了几分警惕,明显疏远起来。

    开什么玩笑,黄从贵脑子缺根筋,交趾也是一个大国,怎么可能也少根筋?因为一个地方官闹出这么点小事就兴兵,当念戏文吗?

    黄从贵见了黄知县的表情,才明白过来自己刚才可能是说得高兴,话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个事情上他不敢马虎,黄知县这些人顺着他,由着他胡说八道,甚至尽情胡闹,全靠他与交趾搭上了的这条线。

    仔细想了一会,黄从贵“啊“的一声:“对了,我想起来,交趾人要从我们大宋割几个州过去,就到永平寨那里,顺便在永平寨设个博易场。”

    听了这话,黄知县的脸色才又缓和下来。

    此时交趾对宋朝的贸易都是通过海路,钦州城外江东驿那里有朝廷准许的博易场,两国商人在那里贸易,官方抽税。

    由于海路不便,且受天气影太大,再者交趾和大宋交界处有甲峒这一大势力,为了方便也想在陆上有贸易的地方。

    甲峒势力不亚于广源州,在宋和交趾之间地位重要,为了笼络住这一势力作为自己的助力,李公蕴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甲峒首领甲承贵,李佛玛上台后又把女儿嫁给甲承贵的儿子,两家关系极为亲密。

    有这一层关系,满嘴胡言乱语的黄从贵的话才算有了点可信度。就算交趾不出兵,只要甲峒造出点声势来,这计划就有了几分的可能性。反正他们又不付出什么,一旦成功不但有了贸易地方,划过去的地盘也在甲峒治下。

    见黄知县态度缓和,黄从贵就觉得刚才自己失了面子,又装腔作势起来:“对了,这还没到吃饭的时候,你来找我干什么?”

    对黄从贵的话黄知县一直半信半疑,这家伙说的云里雾里,一会儿天一会儿地,怎么听怎么不靠谱。要不是现在实在没办法,而且黄从贵实实在在地与交趾那边有联系,黄知县早就把他赶出去了。

    今天到了关键时候,黄知县生怕黄从贵在同僚面前说不出个所以然,失了大家的信任,连累自己。

    听了黄从贵的一番话,黄知县心里仔细思量了一下,以交趾的国力,灭广源州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与大宋不同,交趾到广源州的路便利得多,又有一大堆地方势力跟从,对付广源州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大军出动,灭了广源州之后再顺便从大宋捞点利益也是平常,这种偏僻地方,朝廷也不会为了几个土州与交趾开战。甲峒就更不用说,他那里得利最大,自然会积极。

    心里盘算过了,黄知县觉得这事情说得通,才对黄从贵道:“几个要紧地方的主官都到了,现在等在外面,我带你去见他们。”

    “早就该如此了!你们这些人磨磨蹭蹭,我忠州的例子就摆在那里,现在黄从富那个废物空带着个知州名头,可有一件事他能说了算?想当年我阿爹在位,让谁生就生,让谁死就死,哪是这个窝囊样子!忠州有今天,还不就是那个徐平的毒计,让黄家的废物故意陷害我父子,他以为能瞒一辈子呢!这个妖人如此行事,你们竟然还会幻想他会给你们留一条生路!”

    黄从贵把面前的柚子一推骨碌到地上,站起身来,口中兀自喋喋不休。

    他是把徐平恨到骨子里了,第一次见面就被徐平折磨得生不如死,还没等自己缓过神来,连祖传基业都毁在这人手里。

    此仇不共戴天,岂能不报!

    罗白县衙的后院,韦知州和黄安明脸色阴沉,看着对面唾沫横飞的黄从贵,不时瞪一眼坐在旁边的黄知县。

    怪不得罗知县一直藏着黄从贵不让自己见面,这要是先见过了,自己肯定不会巴巴地跑去找黄安明。黄从贵韦知州从小就认识,他们土官不好随便出境,全靠这些小辈到处走动,取系感情。以前的黄从贵不过是暴戾无行,几年没见怎么学会了胡天胡地地说大话?

    这酒都已经喝过了数巡,黄从贵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具体的事情经过韦知州还是没弄明白。惟一确定的就是黄从贵去过甲峒,把他招待得很不错,不然他不会说一会就提一提在甲峒吃过什么,玩过什么,晚上陪着睡觉的女人长什么样都说好几遍了。然后甲峒峒主甲承贵给了他承诺,只要在邕州属下蛮地闹出事情来,那里就会配合,大家一起捞好处。

    可要闹出什么事情?怎么配合?参加的人能得到什么好处?黄从贵却吱吱唔唔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家伙的话能不能信?韦知州和黄安明对视一眼,暗暗摇头。

    倒是另一边坐着的上思州知州黄祥宗万事不管,只管埋头海吃海喝,一句话也不问。他治下地方藏在大山里,反正“括丁法”他是反定了,能拉一个人一起当然是好的,管他黄从贵说的是真是假。

    韦知州和黄安明怎么敢这样?

    好不容易等黄从贵说完,黄安明阴着脸沉声道:“黄知县,这事情你到底怎么看?就凭这样一番话就让我们反朝廷?你是让大家陪你一起死!”

    “黄知州何必着急,黄衙内说的事情虽然不是多么靠谱,但我们也要仔细想想能不能为我所用。听黄衙内的话,我最怕的就是甲承贵随口一说,让我们闹起来,他从中得利。但话说来,他能这样做,我们能不能顺势而为呢?”

    黄安明听了黄知县的话,想了一会道:“你有什么主意?”

    黄从贵看看在座的几个人,见没人理自己,才明白过味来,腾地站起来叫道:“原来你们并不信我的话,那还叫我来!消遣我吗?”

    韦知州头瞪他一眼:“闭上你的嘴!”

    骂完,韦知州向前探出身子,看着黄知县,沉声说道:“来的时候我们都看到了,从太平来的路已经修到你县里。这且不说,外面开土动工的据说是新建的军营,过不久要有一指挥兵马驻到你县里,是也不是?”

    黄知县的脸一下黑了下来:“那个徐平恼我上次放走了黄衙内几个人,一心要对付我,兵马驻到这里来,明摆着是要把罗白撤了!”

    “既然是这样,这件事就着落在你身上,我们都出人帮你!你罗白已经是砧板上的肉,我们几个可不是,现在抽身一走,依然还有太平日子过!”

    黄知县咬着牙道:“怎么说?”

    “既然太平军把兵马驻在你这里,我们就在这上面动心思!只要做得小心,哪怕出了纰漏也赖不到我们身上。甲峒那边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我们且暗中把事情做出来,看他们怎么应对!”

    韦知州面黑如铁,一双眼睛却明亮异常。

    (晚上还有一更,时间可能会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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