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打量着狄霆那副颇带着几分惫懒的模样,相有豹倒是猛然间把胡千里曾经朝着自己说过的一些个四九城中故事全都回想起来。

    搁在四九城里数算起来,五行八作哪行都能寻出来个状元般的角色,仗着身上边、手里头的功夫在场面上行走,个个都得是出挑拔份儿的人物。

    就像是相有豹眼面前的这位狄霆,早年间身上带着的功夫倒是和胡千里练成的‘谛听’一脉相承,全都是仗着一双耳朵机敏异常,能在人堆儿里头远远听见旁人言语。可胡千里练成了这门‘谛听’的功夫,左不过就是拿着这份功夫自保护身,寻常压根都不在人前显摆。但这位狄霆倒是另辟蹊径,仗着这门‘谛听’的功夫在四九城里撑开了场面、发起了洋财,专门就靠着贩卖听来的一些要紧消息挣钱吃饭。

    仗着功夫地道,在四九城里人面也都熟悉,才不过是小两年的光景,狄霆在四九城里场面上已然厮混成了能有一号的人物。寻常有人想要打听个消息、踅摸些路数,也都得拿着真金白银求上门去,候着狄霆拿捏足了架子、抖足了威风之后,这才能求来想知道的消息。

    可凡事有利就有弊,花钱买了要紧消息的人物自然是高兴,可那些个被狄霆泄露了机密、坏了事由的人物,自然就得火冒三丈。有那气量窄的人物,更是花钱在四九城里开出了暗红,专门就想着要收拾了狄霆才能出了一口心头恶气。

    老话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更兼得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哪怕狄霆是万千仔细、百倍小心,可老虎也有个打盹的时候。一个不留神之下,到底让那些开出了暗红的人物拿捏到了手心里。

    还得说那开出了暗红的人物着实心肠歹毒,在把狄霆拿捏到了手里之后,旁的倒也真没为难狄霆,反倒是寻了十好几个街面上的闲人,拿着大锣、铜镲、二踢脚在狄霆的耳朵旁边足足折腾了七天七夜。生生把狄霆练了多少年‘谛听’功夫的耳朵废了个干净!

    寻常人要叫旁人断了吃饭的手艺,怕是这辈子都难得再有翻身时日,可狄霆倒也真算得上是一狠角儿,一双耳朵上的功夫虽说叫人废了个干净,但仗着对四九城里人面、场面上的熟络,居然就另扯旗号再开张地做起了贩卖消息的营生。也都甭管是官面、黑道,上、下九流,全都是见银子说话,正经叫个童叟无欺。买卖做得依旧红火异常!

    可也就在五六年前,四九城里倒是猛然间不见了狄霆这号人物。虽说想要寻着狄霆买消息的人物,依旧能打从几个能与狄霆通消息的铺面上花钱买消息,可再想要见着狄霆一面,却是难上加难!

    闹了半天,满四九城都找不见人影的狄霆,倒是躲进了巡警局大狱里猫了起来?!

    朝着狄霆拱了拱手,相有豹很有些哭笑不得地开口朝狄霆说道:“狄爷。就连我这刚进了四九城、连地皮都还没踩平坦的外路人物都知道您这的字号,也都知道满四九城有不少人正想尽法子要见着您一面。可您寻常人都说是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可您藏进了大狱里边您这算是哪一出啊?”

    很是得意朝着相有豹胡乱拱了拱手,狄霆脸上的惫懒模样愈发浓厚,吊着个五花腔的喷口,唱戏似的朝相有豹应道:“这一出就叫做阎罗殿前混阳寿、铁桶护住灯下黑!可着四九城里数算下来,少说也得有百十来号人明面上叫着亲哥哥、可暗地里却是想着要害了我这条老命!嘿嘿嘿嘿凭他们想破了脑袋。也都琢磨不出来我就藏在这十八层地狱里头的地藏菩萨座下!哪怕就是知道了我这藏身的地界,可寻常人想要撞进这大牢里动些手脚,倒也还真不那么方便!”

    伸手抓了抓很有些发痒的头皮,相有豹纳闷地朝着狄霆应道:“狄爷,要说您搁在这深牢大狱里头安身求个周全。这倒也还是个说得过去的法子。可是您都待在这儿了,倒是怎么能知道四九城里有哪些个风吹草动?再者说了,您自己也都知道有不少人朝着您身上打主意,您就不怕”

    抬手指了指紧闭大大铁门,相有豹略略压着嗓门说道:“狄爷,您就真不怕这大牢里头有人见钱眼开?!”

    很有些狡黠朝着相有豹呲牙一乐,狄霆翻手指了指身后墙上拿棉絮堵上的一个只有巴掌宽窄的透气窟窿:“要说得着四九城里风吹草动的消息,我这儿倒有个不说话的搭伴儿,见天儿的能把四九城中各路消息给我送进大牢里头来。甭瞅着我这儿是方寸之地、仅可容身,可这么大个四九城里,丁点的动静都逃不过我这一双眼睛。再说到这大牢里头有人见钱眼开相爷,您琢磨着我这些年住在这大牢里头,就凭着几个大牢里的狱警照应,我能过得这么踏实?”

    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相有豹顿时心领神会地朝着狄霆应道:“这还得是狄爷您搁在上头有人看顾着,要不然我说狄爷,我这儿不知深浅的打听一句——您身边拿那不说话的搭伴儿,是个什么玩意?”

    话音刚落,从那用棉絮堵住的透气窟窿外面,猛地传来了几声尖细的、像是猫叫似的声音。伴随着那猫叫似的声音响起,狄霆很有些得意地朝着相有豹笑道:“按说我这不说话的搭伴儿,也该是瞒不过相爷您的眼睛。我说相爷,左右搁在这大牢里闲着没事,您帮我瞅瞅我这玩意,倒是还能入眼么?”

    也都不等相有豹答话,狄霆返身走到了那用棉絮堵住的透气窟窿旁,伸手用力拽下了那团脏兮兮的棉絮。

    伴随着一股刺骨寒风从那透气窟窿里撞进了大牢,相有豹只觉着眼前一花。都没来得及瞧明白打从那透气窟窿里钻进大牢中的是个什么玩意,耳中已然听见了狄霆怀里传来了那猫叫似的低鸣声。

    像是护着自己的心肝、性命一般,狄霆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兜着那钻进了自己怀中取暖的玩意,颇带着几分宠溺的口气低声笑道:“嘿小崽子,倒还真是个知道贪图舒坦的主儿,进来就奔了你爹怀里头蹭这点儿热乎气儿不是?知道外头冷。出去的时候就该麻溜儿的,把活儿遛达完了赶紧的就回来!可你倒好,瞧你这嘴儿这又得是奔了醉杏楼祸害了人家备着熬粥的鸡架子不是?”

    仿佛是能听懂狄霆那满是宠溺意味的嘟囔,钻在狄霆怀中取暖的那小玩意也像是撒娇似的轻轻鸣叫不止,闹腾了好半天,方才从狄霆怀里钻了出来,灵活地跳到了狄霆的肩头。

    伸手从那小玩意身上绑着的一个巴掌大的小皮囊中取出了几个乌油油的竹管儿,狄霆一边接连不断地拧开了那些竹管儿、一目十行地阅读着竹管中塞着的小纸条上写着的字迹,一边嘿嘿低笑着嘟囔自语:“好家伙。这老不修的玩意,亲侄子也都能下得去手祸害?为了一处大兴的庄院,生生就得害得亲侄子全家上街要饭二十箱大烟土打从天津卫进京,七天内想要寻个主家一口吃下、想看货还得先收二成订钱?这不摆明就是个对缝儿的局么?谁上当谁是傻子嘿哟这可是巧了,相爷,这儿可还有跟您扯上勾连的故事呢?”

    眼睛盯着那站在狄霆肩头的小玩意,哪怕是练成了一双夜眼的相有豹,也都只能大概齐瞧着那小玩意通体漆黑、只有肚子上有一道金色毛发。倒是很有几分狸猫身上讲究的墨里藏金的品相。一双眼睛一蓝一碧,瞧着倒是颇有几分洋人的金丝猫才有的模样?

    可寻常那些个打从洋人手里淘换过来的金丝猫。且不论灵性上头能不能调教得如臂使指,单就论毛发颜色上边,也极难寻见这么个墨里藏金的品相?

    眼睛里瞧不出来狄霆肩头上站着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耳朵里却已然听见了狄霆朝着自己问话,相有豹顿时来了兴头,拢着双手朝着狄霆一抱拳:“狄爷。您指教?”

    大大咧咧地朝着相有豹伸出了一只巴掌,狄霆毫不客气地开口叫道:“相爷,您知道我吃的就是这口消息上头的饭,这儿也就不跟您客气了——这条消息能值五百大洋,您是听是不听?”

    毫不迟疑地一点头。相有豹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狄霆开口说话,一双眼睛却依旧盯在了狄霆肩头上蹲着的那只小玩意上头。

    干咳一声,狄霆有模有样地拉开了架势,照着手里头捏着的一张纸条上的字迹念道:“有口外绺子二十二人今晨入京,住菊社一年前在茅草胡同置办的两座独院!”

    眉头猛地一皱,相有豹急声朝着狄霆叫道:“狄爷,您这消息自然是准的,只是这跟我火正门可也不那么挨着吧?”

    晒笑一声,狄霆三两下将手中纸条撕扯成了细碎的纸屑:“相爷,今儿这算是您头回照应我这消息买卖,我这儿奉送您几句话,自当是谢过了您照应我这买卖——您火正门堂口眼下可是叫一把火给烧了,您也叫人弄进了这深牢大狱、捎带手的还有人要花钱买下您这条性命!您觉着菊社这当口把口外绺子的人物招进四九城,哪还能是冲着谁来的?这不就是打算着要斩草除根?!”

    话刚入耳,相有豹便觉着心口猛地一抽,浑身上下的汗毛全都在这一瞬间立了起来,几乎是厉声朝着狄霆低喝道:“狄爷,您您能有法子把这消息传到我纳师叔耳朵里么?”

    伸手朝着自己肩头一引,狄霆得意洋洋地点头笑道:“相爷您放心,但凡是能有个送信的去处,我这只貔狸自然就能把消息送出去!只不过这价钱”

    毫不犹豫地,相有豹立马开口应道:“狄爷,价钱您说了算!眼面前您让人去城里瑛荷苑寻夏侯瑛荷。自然就能把消息带给我师叔了!”

    抬手朝着相有豹一指,狄霆扭头朝着蹲在自己肩头的那只小玩意轻声叫道:“去,跟相爷讨个见证物件来!”

    像是挺听懂了狄霆的吩咐一般,那只墨里藏金的貔狸闪电般地从狄霆肩头跳了下来,箭一般窜到了相有豹的脚下,等着一双双花眼看着相有豹。一双小爪子却是朝上摊开,活脱脱就像是个小孩子在伸手等着大人从兜里讨点好玩意赏赐的模样。

    仔细看着蹲在自己脚下的那只貔狸,相有豹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却还是没想起来眼前这貔狸到底是个啥样的玩意?无可奈何地伸手从贴身的衣襟上撕下来一块布条,相有豹一边拿着那双乌油油的筷子蘸着菜汁在布条上写下了几个字,一边朝着对面监房中依着铁栅栏看着自己的狄霆笑道:“狄爷,就您手里头伺候的这只玩意您恕我眼皮子浅、见识窄,这我还当真瞧不出来这是个什么?方才听着您说这玩意大名叫貔狸?可我记着我师傅跟我说过,这貔狸不就是猫么?可您这玩意也不像是猫啊”

    得意洋洋地看着那只貔狸叼着相有豹刚刚写就的布条窜回了自己身边。狄霆很有些显摆模样地朝着相有豹笑道:“相爷,就我手里头这只貔狸,都甭说是您,怕是您火正门里的师傅也都没见过!就我这玩意,是猫可也不是猫,算狸却又不算狸,天公造物时一抖手,造就这千顷地里一棵苗。正经就是天底下独一份!”

    嘴里念叨着狄霆那半通不通的顺口溜,相有豹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却是猛地朝着狄霆说道:“狄爷,我这可也就是顺口胡说——就您这只貔狸,怕是狐狸和猫配出来的玩意,是只串种的玩意、跟骡子的来路差不多吧?”

    瞠目结舌地看着相有豹,狄霆不由自主地朝着相有豹挑了个大拇哥:“相爷,您您这份灵醒心思。估摸着四九城里,也该是有一号的人物了!”

    都还没等相有豹答话,紧闭着的大铁门外已然传来了钥匙开启铁锁的动静。伴随着那扇大铁门吱嘎作响地被推开了条窄缝,杠子三已然贼眉鼠眼地从门缝里探出了头,很有些诧异地看着好端端站在监房中的相有豹。再看看地上托盘中压根没动的几样荤菜,吭哧着低声自语道:“这怎么”

    朝着杠子三略一拱手,相有豹拿捏着一副憨憨的模样朝杠子三笑道:“杠三爷,这刚过完了大年,肚子里油水太多,倒是正想吃几口素的清清肠胃!这点荤菜我可压根都没碰过,您要不嫌弃您替我受用了?”

    眨巴着眼睛,杠子三冷笑着从门缝里挤了进来,朝着相有豹吊着嗓门哼道:“嘿本想着存一份善心、办一件好事儿,叫你吃饱喝足了一觉睡过去就算完事!可现如今姓相的,明白话儿告诉你,就这北平巡警局的大牢,你可就甭想活着出去了!”

    很有些懒洋洋的、狄霆却是吊着嗓门接应上了杠子三的话茬:“嘿哟我说杠三爷,人都说光棍不挡人财路,您横是得懂这点儿规矩?这眼面前我可刚跟相爷做了笔买卖,银子可还都没到手呢!您要是搁在这节骨眼上拿捏着手段、挡了我这点发财的路数我说杠三爷,您觉着我拿一条消息买您一条命,四九城里得有多少人物得蹦着高的接应这桩买卖?!”

    脸色骤然一僵,杠子三瞠目结舌地愣在了门前,老半天才朝着狄霆拱手低叫起来:“我说狄爷,您这挡横您横是不能我杠子三不过就是这大牢里头一碎催似的人物,您倒是也犯不上”

    怪笑一声,狄霆爱搭不理地转过了身子,看也不看傻愣愣戳在了大牢门口的杠子三:“杠三爷,您也甭说我不照应您!三天内,您消停着就成!三天之后这可就各自看命里造化了!”

    很有些怨毒地盯了一眼站在铁栅栏后抱着胳膊看热闹的相有豹,杠子三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扭头朝着铁门外挤了出去,嘴里头含混不清地撂下一句话:“狄爷,这事儿就瞧着您的面子三天后,咱们各凭命里造化吧!”

    微微眯着眼睛,相有豹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吱嘎作响地重新关上,嘴里头却是朝着狄霆低声说道:“狄爷,您说的这三天是个什么讲究?”

    嘿嘿低笑着,狄霆一屁股坐到了监房里麦草铺上铺着的被褥上:“相爷,我这些年搁在四九城里厮混着,倒是明白了个路数——凡事甭扯交情,就论好处。甭瞅着这路活法做派不招人待见,可到底还能活得轻省点儿不是?就我替您找补出来的三天,也就是为了您在外边的朋友能照着我这点儿买卖消息的规矩,把银子送到了地头!要不然相爷,咱们这素昧平生的,我犯得上豁出去替您担这么个干系?”

    讶然一笑,相有豹哭笑不得地开口朝着狄霆应道:“闹了半天这还真是我想多了!狄爷,索性我这儿再多问一句——这要是我外边的朋友得着了您递去的消息,可手里头倒又拿不出您说的那价码您这可不就赔了么?”

    “哪儿能够啊!这消息能卖给了您,那瑛荷苑的地头,我可不也能卖给菊社么?消息买卖从来都是话走两头,东家不买我再卖西家!敢在这上头跟我赖账的,可着四九城里扫听一圈儿下来,那也还找不出一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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