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之后,那老翁果然按约定,把蛇从林子里带来了。

    赵茹真从早忙到晚,白色的衣服上沾满炉灰,整个人被迫落入凡尘,身上那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在药味的熏染下涤荡一空,被疾苦缠得脱不开身。

    容骥力所能及地留在医馆帮忙,只有池亭雨这个吃干饭的还要占用赵大夫时间,每天趴在病榻上当一只扎满银针的刺猬,争取年轻时不留病根,顺便为以后不可告人的心思作准备。

    三个人各忙各的,最终于第五天清晨,踏上了前往村子的路。

    池亭雨骑着马走在前面,刚到村子门口,还没望见人,就听见里面传来几句“悦耳动听”的骂声:

    “你说那些人会回来治病,人呢!这都几天过去了,你不会在这儿骗我们呢吧!”

    池亭雨立即抬手让身后的赵茹真和容骥停下,眯起眼,仔细分辨后面那个人的声音:

    “不会的,上次我娘喝了他们的药已经好很多了,这才过去没几天,他们肯定会回来的!”

    这语气没错,就是谢大娘她家哥儿。

    “你娘什么身份,我们是什么身份?难道不是你私自从外面给她找大夫,治好了就不管我们了吗?”

    “你少在那儿信口雌黄!”

    耳听那两个人快吵起来了,池亭雨一甩缰绳,一人一马绕过前面那个被树荫遮挡起来的拐角,当着诸位妇人的面,扬起半边马蹄,大声喝道:

    “干什么呢!”

    为首那名妇人吓了一跳,转过身指着他骂骂咧咧:

    “我在这儿教训人关你屁事,你个从外面来的,不想死就滚远点!”

    谢大娘她家哥儿正好抬头对上池亭雨的目光,立刻走过去行了个大礼:“大夫,您可来了!”

    其他妇人睁着干瘪浑浊的眼睛看向他们,有人麻木的脑子已经转了一圈,小声说:

    “你就是,他们说的那大夫?”

    这几次在祠堂见过池亭雨他们的多是被喊去抬棺的年轻人,其余待在家中的,除了需要操持家业的妇人,就剩一些吊着气,随时等死的患病老人。

    赵茹真和容骥已经在他身后赶了过来,池亭雨翻身下马,用眼神示意他身后的赵大夫:

    “我不是,这位才是,谢大娘的药也是她配出来的。”

    谢大娘一碗药治好病的事已经在村里面传开了,有的人信,更多的却把它当笑话,正好今天碰见她家哥儿,心里拈酸吃醋的那几位就招呼着几个没见过池亭雨一行的人,到这儿来教训他一顿。

    好巧不巧,他们仨今天恰好来村子里治病,恰好听见了这么一出未遂的闹剧。

    池亭雨瞧着那哥儿委屈巴巴的模样,实在对自己之前交代过的事放心不下。

    之前还气焰强劲的妇人发现对方来了帮手,一边闭着嘴不敢吭声,一边又担心情况真像他说的那样,自己得罪了人,到最后对方不给她家人看病,受苦的还是自己。

    她垂着头,眼珠滴溜溜一转,笑意盈盈地看向池亭雨,嘴里说的话比蜂蜜叶还甜:

    “哎呀,我这不是着急嘛,谢大娘这段时间为村里人忙里忙外,受照顾是应该的,可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是真的怕啊……”

    池亭雨冷哼一声,没接茬,那女人尴尬地笑了几句,转头对那位哥儿说:

    “小谢啊,你也帮忙劝劝,大家都是一个村的……”

    容骥把那名哥儿拉到身后,默默挡住了妇人的视线。

    一个个子比他还高的人,脸上写满了犹豫,缩在容骥这个半大少年身后,故意不看那个满嘴刁难的女人。

    那女人接连碰壁,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她扯起嘴嗤笑一声,回头对跟在她身后的人说:

    “看看,这就是他们家请来的大夫,这样的人还能特意跑回来给大伙儿看病?我才不信呢!”

    容骥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这世上居然有人当众颠倒黑白,自己得不着好还要拉他人下水!

    被她教唆的几个面面相觑地站在那儿,有的已经转过弯儿来了,还有的本来就着急,随便两句话就被带着跑,居然也能跟着反驳几声。

    池亭雨面无表情地看了眼这群人,一挥手,对缩在后面的哥儿说:“我们走,抓紧去给剩下的人治病。”

    果然,事实胜于雄辩,这下不管有没有意见的都急了,赶紧跟在池亭雨身后,连被马尾巴扫了脸都不在乎。

    加上赵茹真和容骥在内,池亭雨身后跟着一帮大姑娘小媳妇儿,整个队伍浩浩汤汤地向前走,居然还有不少人可着劲儿往上凑,场面一度十分诡异。

    但这些往往不是真的小媳妇儿,而是在家累得不得安宁,在外又羡慕到眼红,忙里偷闲挑别人刺的长嘴婆娘。

    容骥和赵茹真被挤到最后,跟谢大娘家的哥儿并肩往前走,前面乱哄哄的闹得人心烦,容骥转头瞥着他胆怯的神色,叹了口气,问道:“之前托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当时池亭雨负伤奔忙,还被谢大娘抓了个正着,灰溜溜地跑出村子。

    但他们俩都清楚,要想让村里人答应治病,这位哥儿就必须挨家挨户走动劝说。不过看眼下的情形,这人还来了个锦上添花,召来一帮专门惹麻烦的。

    池亭雨在这村子里一回生二回熟,哪间房子有人住,哪间空着,他先前就已经打探清楚了。现在“拖家带口”地来到第一户人家门前,敲了敲门,安静地等在外面。

    “谁啊?”

    门里传来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不太精神,但能过来应门,想必还走得动。

    池亭雨清了清嗓子,客气地答道:“我是外面来的大夫,之前答应谢大娘来给各位看病。”

    旁边的妇人甩了甩手,不耐烦地说:“哎呀,这家就剩她一个人了,你还不如先给别人看呢!”

    赵茹真蹙起眉,沉声道:“人命本无贵贱之分,一个人怎么了?”

    那妇人本来就怕池亭雨带来的两个冰块,闻言不敢说话,忿忿地哼了一身,躲在了墙角后。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躬着背的老妇拄着拐站在门后,盯着一帮或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严严实实地堵在外面,吓了一跳,颤巍巍地说:

    “你们……你们这是……”

    池亭雨一把将缀在后面的哥儿拉到人前,温和地说:

    “之前这孩子和您打过招呼,我们就是从外面来的大夫,过来给您治病。”

    谢大娘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孩子偏偏生的胆小,只是略略对那老妇一点头,跟着池亭雨一顿附和。

    老妇忽然想起这事,侧过身让开那道狭窄的木门,对池亭雨说:“原来是大夫啊,快进来吧。”

    那些跟着他乱跑的女人也想进来,被赵茹真一个眼神定在外面。她们眼睁睁看着容骥关上房门,心有不甘地趴在门板上,偷听里面的人说话。

    赵茹真拿出药壶,亲自给老妇人喂下药,在心痛发作前,立即抽出银针封住经脉,众目睽睽下避免了一场危及性命的灾祸。

    池亭雨头一次知道还有这种方法,他好奇地盯着那几根针,问道:“其他人也能这么办吗?”

    赵茹真点了点头,回答道:“所有人都可以,不过这只能阻挡疼痛,心脉方面的损伤还亟待观察。”

    屋里的人都不是聋子,那位哥儿听见她的话,立即反应过来:“心脉方面的损伤?”

    赵茹真冷冷地看向他,低声道:“两物相克,必然有损,若不治,这个村子的人会死得更快。”

    世间少有人说话跟她一样直白,那哥儿愣愣地看着她,说:“那我娘……”

    “你娘体质优于常人,损伤不重,以后或许会留下病根,但再活十年八载不是问题。”

    池亭雨本来想问这针顶不顶用,没想到赵茹真全抖搂出来了,他胸中倒抽一口凉气,慌忙看向门口——

    之前那些将救命之法奉为圭臬的人一下全部叛变,三五成群地推开不甚结实的门板,大声嚷嚷着为村民们“主持公道”:

    “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外乡人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我们村里人死绝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赶紧给我们麻溜儿地滚出去!”

    赵茹真的银针还在老妇身上,老妇被这群乡里乡亲的“好心人”吓了一跳,原先被阻断的疼痛瞬间反噬回心,和本身相克的药物一起交相起舞,将心脏激得砰砰乱跳。

    老妇受不住如此大的刺激,捂着胸口,从凳子上歪下来,咚一声倒在了地上。

    屋里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那些正义之士张着嘴,喉咙像被棉花堵住了一样发不出声。赵茹真立刻蹲下身,拔/出银针,扶着老妇的肩,在池亭雨的帮助下将人抱到了榻上。

    之前还鼓动所有村民们治病的哥儿呆呆地站在屋里,脑子里尽是十年八载这样的话,他转头看向唯一一个眯着眼提防所有人的容骥,轻声道:

    “你们到这儿,是来救人,还是来害人的?”

    这话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容骥身上,窃窃私语声差点掀翻瓦顶:

    “你们,到底是来干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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