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池先生,今天又去收麦子啊?”

    池亭雨前脚刚出门,后脚,邻居家的女人就探出头,笑呵呵地冲他打招呼。

    “麦子,麦子!”

    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小孩从院里跑出来,跟在女人身后鹦鹉学舌:“收麦子!”

    女人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是啊,池先生家种的麦子熟了,以后我们也种麦子好不好?”

    池亭雨拢起袍袖,垂头看着那个子还没有他腰带高的孩子,笑着说:“说不定过几天,小轩就能吃上面粉做的东西了。”

    “面混是什么呀?”

    小孩说起陌生的词来还有些口齿不清,他母亲“噗嗤”一声笑出来,纠正道:“不是面混,这傻孩子。”

    池亭雨跟着笑了几声,随后告别这对母子,走出小巷,朝家里租的那块地走去。

    时值仲春,地里的麦子都熟了,经过池亭雨一个冬天的辛苦劳作,终于让这帮“外来者”在南溪县拥有了一席之地——

    县里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当初的探花郎致仕后,跑回故乡种麦子。

    他们动不动就去地里看一眼,那些人到了冬天都在休养生息,唯独池亭雨租的地由青到绿,结出了珠串似的麦穗。

    王曾和刘二两个人从一开始的乡野混混,摇身一变,成了县里面打听的红人。他们有事没事就去找王婆子和刘掌柜,刘掌柜不关心他弟弟的死活,只有王婆子天天跟县里人聊他儿子的家长里短,把王曾聊得不厌其烦,但同时心里还有点小小的自得。

    要不是池亭雨从外面捞他俩过来帮忙,两个人至今还在大街上闲逛,哪可能有今日的建树。

    王曾和刘二正举着新打的镰刀在地里割麦子,池亭雨匆忙赶来,看着地里翻滚不休的金色麦浪,心情大好,立即挽起衣袖下去帮忙。

    王曾瞧见主家慷慨激昂的架势,赶紧上前一步将人拉住,着急地说:

    “老天爷,您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干什么体力活,赶紧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俩就行。”

    池亭雨为了让小皇子适应南地湿冷骇人的气候,在院子里摆弄了好几个月的刀光剑影,身体倍儿棒,下地干个农活完全不成问题。

    但人家心意至此,若是辜负了,岂非不识抬举?

    池亭雨笑眯眯地把镰刀交给王曾,走之前出于关心“顺口”问了一句:

    “你最近和连哥儿处得怎么样?”

    上次他撞破了两人之间朦胧暧昧的情愫,无意中推波助澜,把王曾推得手足无措,自那以后有事没事就去医馆找连哥儿。

    连哥儿本就是个情绪奔放的主,王曾肯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在午后医馆休息的间隙,跑到外面和人家厮混——

    赵大夫不管,容骥也当没看见,医馆里的人态度竟然出奇的一致,全都在那儿装聋作哑,等着看连哥儿和王曾的八卦。

    冬去春来,两个人的感情持续升温,现在不用人说,全县的人都知道医馆里那个哥儿和王婆子家的小子一天到晚卿卿我我,连孩子的名儿都快想好了。

    王曾笑呵呵地挠着脑袋瓜,麦粒和土沾得到处都是,他一点儿都不介意,羞涩地看着池亭雨,说道:

    “其实,我打算这茬麦子收完,过两天就去找连哥儿提亲。”

    池亭雨挑起眉,调侃道:“速度够快的啊。”

    王曾被他说得脸更红了,两只小眼睛不停地往旁边瞥,支吾道:

    “这不是,以前就喜欢他……我娘已经同意了,到时候我去找媒人提亲,他应该会同意的吧?”

    池亭雨站在原地想了想,嘴里“嘶”一声,说道:

    “我记得,连哥儿家……”

    王曾神色黯淡地点了点头,苦笑道:

    “当初他爹娘因为生了个哥儿不要他,被别人捡去抚养,后来抚养他的那人也没了,他就跟着赵大夫相依为命。”

    一想起赵茹真那张万年不变的苦瓜脸,池亭雨牙根一酸,拍了拍王曾的肩:

    “小伙子,任重而道远啊!”

    王曾的脸跟戏台上的伶人似的,一会儿一变,从甜蜜到苦涩,再到将将欲哭,池亭雨几句话的功夫,把人从高抛到低,自己还没有一点儿反省之意。

    待他离开,刘二从旁边过来,看着他拧成麻花的脸,“啧啧”几声,站着说话不腰疼:

    “被忽悠了吧,我就知道!那人说话从来都不靠谱,你听个乐就行了,别往心里去。”

    这番劝解没有起到任何效用,王曾臊眉耷眼地转过头,啜泣道:

    “可是,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啊!”

    池亭雨远远坐在田埂上看他们聊天,过了一会儿,一位背负长剑的人从远处走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他旁边,沉声道:

    “说好给我种麦子做面条,我都快不想吃了,你这麦子才种出来,一点诚意都没有。”

    池亭雨转过头,已经抽条的容骥就站在他身侧,秾艳绮丽的脸上褪去了青涩,变成了实打实的冷若冰霜,又因练剑拔高了身段,虽仍然不及池亭雨,但已从孩童成长为少年,愈发彰显出如玉之姿。

    池亭雨笑着招呼他坐下,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让到他面前:“来点吗?”

    容骥熟络地拈起两颗,看着地里仍在扯皮的王曾和刘二,淡淡道:

    “他要去找连哥儿提亲了?”

    池亭雨略显惊讶地看着他,说:“你也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连哥儿这几天一直在念叨。”

    容骥象征性地嗑完瓜子,回头盯着池亭雨,问道:“你就坐在这儿偷懒,不打算过去帮忙?”

    池亭雨伸了个懒腰,磨磨唧唧地拍拍手,说道:“他们不舍得让我这个主家辛劳,那我就坐这儿当监工呗,还省得出力,回头给你做顿好吃的。”

    容骥似乎对这个所谓“好吃的”并没有什么兴趣,他望着辽阔的麦田,过了一会儿,开口道:

    “赵大夫已经答应我了,如果到时候,我娘真的……她会想想办法。”

    池亭雨听完他的话,忽然正色起来,低声道:

    “当初赵大夫不愿参与夺嫡纷争,我只是提了一嘴,她都拒绝得那么干脆,你是怎么让她答应的?”

    容骥沉默片刻,缓缓叹了口长气,无奈地看着池亭雨:

    “我说,我放弃皇位,至少不会名不正言不顺地逆乱谋反。”

    放弃皇位是大事,容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说出口,一点儿都没跟池亭雨商量。

    他以为池亭雨会有什么意见,哪怕只是骂他两句,他都甘愿受着,没成想此人竟然什么都没说,就那么定定地看着他,把他看得毛骨悚然。

    “你……真的想好了?”

    过了好半天,就在容骥垂下眼,心中失望满布的时候,池亭雨终于开口了。

    容骥微微一愣,点点头,说道:“我想回去,是因为放心不下母妃,不甘心就此流放,但你要说那皇位到底重不重要,其实,我想了很久,并非执着于此。”

    他仔细打量着池亭雨的神色,生怕自己一句话说错会惹他生气——

    当初池亭雨那么努力护着他,就是为了让他重返朝廷,不管所求为何,自己这番决定,无疑打乱了对方的计划。

    经过几个月的相处,他已经渐渐想通了,无论池亭雨原本的心思如何,他的绮思都不会变,但有些问题不解决,他们中间就会隔着一道鸿沟,终其一生难以跨越。

    池亭雨若有所思地看着容骥,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思虑,才点点头,简短地说了一个字:

    “好。”

    这声“好”带着容骥看不懂的语气,他蹙起眉,疑惑道:“你难道不介意吗?”

    池亭雨喉咙中泻出一声轻笑,反问道:“我介意什么?”

    “介意你的努力付诸东流,介意你难返朝堂,花掉的心思都喂了狗……”

    池亭雨越听越离谱,他赶紧打断容骥的话,笑着说:“你说谁是狗?我娶只狗当媳妇儿,那我是什么,你还一骂骂两个,能耐了你!”

    容骥慌乱地摇了摇头,脱口而出道:“我不是……”

    池亭雨伸手揉上他的脑壳,在那柔顺的脑瓜顶上摸了两把,温声道:

    “别想那么多,我付出什么是我的事,你只要有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都会支持。”

    池亭雨看着容骥小心翼翼的表情,心里一转,又补充道:

    “当然,你说的什么努力,什么重返朝廷,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要是真想在朝堂上大施拳脚,当初就应该老老实实跟那些人结党营私,干嘛顶着一堆戳死人后脊梁骨的眼神忤逆他们,吃饱了撑得吗?”

    他说的这些话,容骥不是没想过,可是每每深想,就发现自己愈发看不透此人,连带他的目的,连点他那些似是而非的“真心”。

    就算池亭雨说得再怎么好听,容骥也只是冷冷淡淡一点头,然后持续着他日复一日的怀疑。

    只是好听的话难免让人心里愉悦,容骥听完这么一耳朵,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感到高兴。

    他点了点头,注视着池亭雨的双眼,低声道:

    “既然如此,那我觉得,是时候回一趟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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