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能不能别跟着我啊。”木诩烟不耐烦地喝斥道,丫头委屈地抿唇,泫然欲泣,但依旧一路跟随她。

    走了许久,木诩烟乏了,靠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丫头站得不远,与她保持一定距离。“你叫什么名字?”木诩烟问。

    “我没有名字,他们只管我叫丫头。”丫头回答着,谨慎地抬了抬眼,“…他们捡我回村里的第二年,附近的竹子开了花,他们认为我会带来了凶兆,本想赶我走,但阿吉他娘不想亏了养我这一年的米饭,怂恿村长找个日子把我卖掉。”木诩烟听后,忽而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金沼先生时的情景,不由沉默。

    就在这时候,桃春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二人面前,她忍住因奔跑产生的腹痛,哀求道:“木姑娘,你救救我们吧。”木诩烟不屑一顾,起身就要往前走。

    “一群穿黑衣的人来村里找你!他们杀了好几个村民!大家都害怕极了!”桃春卯足力气喊道。木诩烟稍稍顿足,回身狐疑地看着她。

    「黑衣人?难道夙沙葛秋不肯善罢甘休,非要找上门要我的命?」木诩烟不愿牵累无辜,便心软下来。“好,我跟你走一趟。”说着,她又转向丫头,扔给她一把贴身匕首,“你别跟着我,爱等不等。”

    于是,木诩烟跟着桃春匆匆往回奔走。

    “桃春,你身上有股什么香味?”赶路时,木诩烟嗅到一股异香,疑惑地问道。桃春闻了闻自己的衣裳,摇了摇头:“香味?我没有闻到呀。”

    赶回村里,果真有五六个黑衣人将村民们圈在一处,持刀威吓。

    木诩烟二话不说,凌空一跃,拔剑与黑衣人正面交锋。

    “呃?!”不料刚出招,内力倒行逆施,木诩烟单膝跪地,以剑支撑,就这样成了束手就擒的瓮中之鳖。

    这时候的她才察觉自己中了计,她回头怒目圆瞪,只见桃春唇色煞白,呻吟倒地,胯间一片殷红,阿吉冒死跑到桃春身边抱起她,哭求道:“各位好汉,我们已经按吩咐把人带回来了。我娘子已有六月身孕,求你们行行好,救救她啊。”然而黑衣人置若罔闻,任由他在一旁抱着自己的妻子哭泣,木诩烟不语,默默地收回视线。

    “木诩烟是吗?”黑衣头领剑指跟前的女子,“要怪就怪你仇家太多,有人重金买了你的命。”木诩烟冷笑了一下:“你哪路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好歹报上名号。”

    “血影门。”

    “没听过。”

    忽然,一块石头飞掷过来,砸在木诩烟的右额上,顿时鲜血直流。“还我孙子!”扔石头的是阿吉娘,随之又有大大小小的石头扔过来,丢向木诩烟。“就是,都怪你,带来了灾祸,害死我们的人。”村民七嘴八舌,飞石乱投,场面开始陷入混乱。

    “干嘛!要造反吗!”其中一个黑衣人当即砍死面前一个村民,杀鸡儆猴的效果立竿见影。

    这时木诩烟咯咯直笑,渐渐地笑容敛去,歪头看向那群村民,眸底冰冷:“全村就五十七口人,十二户人家。撇去死掉的那位,你们这里一共还剩五十四人。阿吉娘,你手上的金戒指好耀眼啊,牛大婶,今儿怎么戴起翡翠来了?”说着,木诩烟转头直面黑衣头领,冷笑依旧,“你们以为好好配合演戏就能捞到好处?那只是送羊入虎口罢了,到最后你们穿的戴的都只会变成陪葬品。”

    “死到临头哪来这么多废话!”黑衣头领举刀准备砍下,木诩烟眉间一紧,拔剑侧身,抬脚踢在黑衣头领胸膛上,借力腾空回旋一周,同时甩剑劈向两边的黑衣手下,逼他们与自己拉开距离。

    可这几人武功不低,加上又中了迷药,木诩烟一使内力便头晕目眩,只能负隅顽抗。

    数箭飞来,正中两名黑衣人的后颈,几个身着宝蓝色衣束的人越过墙头,与黑衣杀手拼杀,看样子是来增援木诩烟的。

    木诩烟暂时脱离了险境,紧绷的弦一旦松懈下来,便不支倒下。“木将军!”来不及询问和感谢,木诩烟在一声耳熟的叫喊中昏厥过去——

    「安然,你可有宿愿?」

    视线逐渐清晰,木诩烟醒了过来。

    “木将军,感觉身体好些了吗?”前来问候的是兰涛,他身后站着数名褚家军的弟兄。“你们…怎会在这?我不是已经遣散了大家回乡了吗?”

    兰涛笑着地答道:“我们几个兄弟从小无依无靠,跟着褚帅征战沙场,出生入死,如今他不在了,我们便四海为家。”听到“褚帅”二字,木诩烟不禁低眸失落,余光瞥见站在最远的丫头。

    “你为何又会在这?”木诩烟问。尹泰望看出木诩烟情绪不大好,解释说:“将军莫恼,属下等人途经这片山头,偶遇这位小姑娘呼救,兰涛认出她手中握着您的贴身匕首,多亏她带路才能及时找到您。”

    木诩烟叹了叹,也没打算追究,转头继续问兰涛:“你有听过‘血影门’这个组织吗?”众人皆摇了摇头,木诩烟不由陷入沉思:黑衣人扬言是她的仇家要买她的命,可她同在场的褚家军弟兄一样,长年奔赴战场,鲜少接触江湖事,哪来什么仇家。若论敌对,远在皇城内倒是有一堆。

    木诩烟冷冷一笑,所谓仇家,不过是那群容不下自己的奸佞之徒罢了。既然成了亡命之徒,那就没必要牵连太多的人,尤其是眼前这群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

    “多谢你们的搭救,往后必当涌泉相报。”木诩烟翻身下榻,取剑就要离开。“木将军打算去哪?”兰涛追问道。

    “行侠四方,终有去处。”

    “将军何不与我们一道,也好有个照应?”尹泰望提议道。

    木诩烟回过头,莞尔一笑:“本姑娘我行我素惯了,不喜群聚…另外,我已经不是将军了,不用再这般称呼我。”说着,她又看向丫头,“你知道吗,竹子开花并非一定是凶兆,竹子开花节节高,你就叫竹葵吧。以后你就跟着他们,他们会关照你的…”

    竹葵听后,不免难过,但依然乖巧顺从。“将…木姑娘有需要咱们帮忙的地方,飞鸽传书,兄弟们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尹泰望说。

    木诩烟淡然笑了笑,转身离去。

    骑着马,她漫无目的地行走着。

    这数十日的经历并不长,却浇灭了大半她当初遁入江湖的热情。当下的木诩烟,开始觉得迷茫。世道无常,人心叵测,显尽薄凉,行侠仗义并没有她想象中简单,她与褚安然不同,褚安然有胸怀,她没有,她眼里只看重她在乎的人,扪心自问,若再遇到恃强凌弱之事,她还会出手相救吗?

    上天仿佛听到她的心声,一阵凄厉的呼救,打断了她的思绪。

    五丈之外,三四个强盗围堵五六个妇孺。木诩烟拉了拉缰绳调转方向,欲假装看不见,然而呼救声愈发激烈,使她不得不停下前行的步伐。

    银鞘离剑,从几个强盗的眼皮底下掠过,尚未反应过来,拿刀的手已被苜蓿剑通通砍下,再定神,便成了木诩烟的剑下亡魂。

    不可置否,木诩烟有拿他们发泄不满之嫌。

    握着剑,木诩烟走向那几位妇人——

    “已经没事了。”木诩烟朝倒在地上的小女娃伸出沾染了鲜血的手,女娃的母亲吓坏了,一把将孩子捞到自己的怀中,喊道:“别伤我孩子!”

    木诩烟愣住了,困惑不解:“我刚救了你们……”“你…你看你满手是血,万一像他们一样也想杀了我们,抢我们的东西,那……”妇人颤抖着,其他人也因惊吓而蜷缩一团,不敢作声。

    悬在半空的手慢慢地放下,木诩烟冷笑了几声:“不识好歹…也罢,算我多管闲事。”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心凉透了是怎样的滋味?就是放眼望去,收进眼底的尽是古藤老树昏鸦的景象。

    沉思以往,当初她执意走出皇城的因由,无非是为了逃避。信誓旦旦地打着完成褚安然夙愿的旗号,实则不过是想要一个可以支撑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然而这些时日的经历,却生生湮灭了她的信心,是时运不济吗?归根结底,还是她本就没有作为一个侠士应有的气度和良善。

    马蹄地不知踏了多久,木诩烟忽然发现,她竟回到了皇城边郊,更鬼使神差地来到褚安然坟冢附近。

    一滴泪悄然滑落——

    她忽然觉得累了,自己的宿愿尚且都无法达成,又有何资格去完成他的宿愿呢?从前有褚安然为她遮风挡雨,她不知天高地厚。如今风雨打在她身上,她才恍悟安逸原来是如此奢侈。

    默默地,她低声饮泣。悲伤、失落、寂寞,伴随着回忆,纷涌而至。

    “‘已无春梦萦罗绮,何必秋怀寄苣兰。灰尽灵犀真解脱,不成哀怨不成欢。’褚安然,我累了,你留给我的世道,我护不了。我去寻你,若你恼我软弱,那我们就黄泉道上各走一边,你不欠我,我也不必还你。”

    说着,木诩烟抬起手中的苜蓿剑,正要抹向颈部,突如其来一个夯实的力道撞倒了她。她晃了晃神,定睛审视,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褚安然…好耳熟的名字。”那个姑娘喃喃道。

    “你是谁?”木诩烟将苜蓿剑指向这个不速之客。

    “我记起来了,我曾偷听夙沙葛秋同他幕僚讲话,说要带上御酒去为褚安然送行…”

    「夙沙葛秋?御酒?这么一个扶风弱柳的姑娘,她说的是真的吗?我应该相信她吗?若此话当真,那么我也是他布局的棋子之一?」

    “抱歉,我叫花瑶。”

    花瑶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定了定心神,问道:“你方才说偷听,你是夙沙家的人?你还知道些什么?”“你只会一个劲儿地问别人,自己却连家门都不报,基本的情报交换不懂吗?”花瑶冷冷地蔑视道。

    “木诩烟,褚家军麾下副将。”

    “我原名夙沙瑶,是夙沙葛秋的私生女。不过你别误会,我身上是流着夙沙一门的血,但夙沙葛秋从未承认过我,我也以拥有这种血脉为耻。再说…我已和他们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我凭什么信你?”

    “你自然是可以不信的,我也没有骗你的必要。”花瑶脸上泛起一丝冷笑,“若我没猜错,夙沙一门害死了褚氏一门,你我应是同仇敌忾的,要不,我们结个盟吧。”

    木诩烟不以为然地笑起来:“你有何能耐与我结盟?”

    “你别小看我,我可是身怀绝技。我知道夙沙葛秋专门豢养了一个为他办暗室亏心之事的帮派。我能一日之内灭了它,以换取我们结盟的信任。”

    听了花瑶胸有成竹的回答,木诩烟收回了苜蓿剑。她看得出眼前这个芳龄几许的姑娘不简单,其目的也昭然若揭,正好,方才花瑶喃喃自语的那番话引起她的注意,既然肖止哲敷衍她,那她就自己去查,想到这,轻生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

    “行啊,我拭目以待。”

    篝火噼里啪啦地作响,火红的光映在仨人此刻黯然神伤的面容上,听完木诩烟的叙述,萦轩与雪皊眉头紧锁,心里五味杂陈。

    木诩烟站了起来,伸伸懒腰,脸上又恢复往常看不透的笑意。

    “你爱过褚安然吗?”萦轩问得很轻,看向木诩烟的神色,很是伤情,似是感同身受。木诩烟掠过一丝错愕,兀自笑了笑:“该如何解释呢?若说爱,但愧疚比爱多;若说不爱,可我心里一直有他。”

    「愧疚比爱多……」

    萦轩听了,凝眉低首,落寞伤怀。

    “走吧,天快要亮了。”木诩烟招呼道,看着她孤寂的背影,萦轩脑海又泛起那一段难以释然的岁月,那个模糊的剪影再一次敲击那颗满是裂痕的心。

    燊南聚城,一个由三座富饶城池组成的自由贸易之都,三城三主,各自为政。

    木诩烟一众带萦轩两人来到西城一个门面不大、欧式装潢的地方,门屏上的匾额写着显眼的四字行楷:菖蒲教堂。

    “教堂?里面该不会有牧师吧?”萦轩揶揄道。“你怎么知道?”木诩烟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打量她,“这是我在燊南的驻扎地,名字是花瑶取的,我们确实把掌柜的称为牧师,当然,这是出自花瑶稀奇古怪的构思。”

    一旁的梅硕微微一笑,朝萦轩她们欠了欠身:“二位贵人,在下正是梅牧师。”不等来客吃惊,木诩烟率先走了进去,萦轩和雪皊互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跟随。

    教堂比想象中要宽敞,琉璃花窗,壁画封顶,尽头立有一个银铸的十字架,架上缠了数圈干制后的菖蒲花;两旁的长凳上还有不少前来祷告的信徒。

    穿过礼堂来到后院,院中一棵令人注目的槐花树巍然而立,右后侧是一处茶寮,茶寮后隐藏了一座住宅,名为“楮舍”。想不到这所门面瞧着不大气的教堂,内在却大有乾坤。木诩烟挑了两间厢房,对萦轩和雪皊说:“请你们暂时屈就此处,不必想着逃跑,这里布满我的耳目。”

    “你把我带来到底有何目的?”萦轩不悦地质问道。“天知道,或许我想拉拢你呢?”木诩烟戏谑地笑着,撇下二人就离开了。

    夜半,清风习习,萦轩彻夜难眠,走出楮舍,风吹过脸颊,暖春微凉。

    这个季节,槐花已经绽放,散发浓浓的香甜。萦轩坐在树下,思绪仍徘徊在木诩烟的故事里,本以为自己只是当了回听众,却不禁产生了共情。每一次都是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想起有关小雨的事情,而这一次,是她头一回自主地思考小雨在她心中存在的意义,或许,她应该正视这个问题,不然,它迟早会成为她感情路上的一块绊脚石。

    “你也睡不着吗?”

    头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吓得萦轩跳起来。

    花瑶掩嘴偷笑,萦轩白了她一眼,使劲地拍打胸口:“大半夜的,干嘛在树上装神弄鬼!”“你自个儿胆小怪谁?”花瑶嘲笑道。

    当心情恢复了平静,尴尬的氛围开始横亘二人之间。或是之前遭遇所致,萦轩对花瑶仍心存芥蒂。

    “你信基督教?”萦轩问。

    “是啊,谁叫佛祖听不见我的声音。”花瑶的回答多少带了些讥讽,“你知道菖蒲花的花语吗?”

    萦轩抬头,正好与花瑶四目相对,她摇了摇头。

    “信仰者之幸。如果这世上没有值得信仰的东西,那就自己创造一个。”眼眸淡漠,还是初见那个花瑶没错。

    萦轩从花瑶话里感受到一份冰冷的倔强,犹如一朵萌生在不幸中的高傲之花。

    当那二人在燊南聚城晴朗的夜空下畅谈信仰时,在皇城边境的某个驿站,同样有一个人在迷蒙的夜色里仰望天际,这里方才刚洒过一场春雨。

    三月北巡,是肖氏王朝每年的春猎之行,而燊南聚城也是前往苍北的必经之路。白落澄特意向三世请旨提前三日启程,随行的还有皞风、柏宁、昔皌和由人质专为向导的竹葵。

    “先生,星夜兼程的话,我们还能提早半日到达燊南聚城。”昔皌说道。

    白落澄点点头,无人知晓,当下冷峻的他,看似毫无波澜,然而内心却早已倍受思念的煎熬。

    他好想尽快见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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