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斯顿主星。

    莫尔顿疲倦地回到家,  身后跟着同事。

    最近几天,同事基本上都跟着他一起回家——倒不是贪图这点租金钱,是为了和他这个倒霉蛋一起接受检查。

    一个多两个月前,  在朱利安离开后,  没多久就有护卫队的人来搜查。

    按照朱利安走之前的提醒,  莫尔顿他们并没有隐瞒朱利安回来的消息,老老实实把所有事情都说了。不过莫尔顿还是略过了当时后厨的诡异模样,只着重讲了朱利安昏迷的惨状。

    因为提及了朱利安昏迷的事情,所以又牵连到了莫尔顿的同事。

    这只是第一波检查。

    等到雅斯顿主星升起防御网,暂时把曼斯塔虫族这个敌人隔绝在外后,莫尔顿又迎来了第二轮检查。

    这一次是着重检查莫尔顿在朱利安·休合租这几年里发生过的事情,  无论大小都可以。这可真是要了莫尔顿的命,每天下了班就开始琢磨着他和朱利安的过往,感觉原本就稀疏的头发都要掉光了。

    同事:“我怎么没发现之前这些护卫队这么缠人呢?”他虚弱地坐在沙发上,  感觉整个人累死了。

    被找去更多次的莫尔顿瘫软在另外一边,  整个人像是神游天外,看着呆呆的。他有种感觉,最近在审查他的人未必是护卫队,或许已经是更高级别的人——只是借用了护卫队的身份罢了。

    朱利安到底牵扯到什么事情里去了?

    莫尔顿对他这个朋友很是担忧。

    他曾经对朱利安有过朦朦胧胧的好感,  但很快就掐死了。

    莫尔顿从朱利安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隔阂感——是哪怕他经常去泡酒吧,在各种场合都是人群聚焦都无法改变的——莫尔顿时常有种古怪的感觉,要是太过靠近的话,  仿佛就连自己也会被吞噬进去。

    在莫尔顿没了那种想法后,  朱利安和他的关系反倒是越来越好,他也逐渐知道了朱利安的事情。

    朱利安是个孤儿。

    他被养父(莫尔顿起初不知道他的养父是谁,  但被护卫队盘问过几遍后,  他知道了)领养后,  就一直住在他养父家里。养父是个严苛冷漠的人,他几次受不了想逃家,最后一次被逮回来的时候,养父给他看了亲生母亲的照片,说知道她在哪里,只要他听话,等到他二十六岁的时候,就会带他去看。

    当时莫尔顿只觉得这是个谎言。

    如果朱利安的母亲还活着的话,为什么不直接给他看视频,或者是任何一种可以联系的渠道,偏偏采用照片?

    而照片,是最不能证明时间的东西。

    朱利安说:“我知道。”

    他说,他知道。

    他知道养父有可能是骗他的,他也知道养父对他有所求有所图,但他还有什么值得在乎的?

    他一直孑然一身,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几个朋友。

    喜欢上他脸的人,说不出他的喜好,就连朱利安自己其实也未必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他自觉就是一个乏味无趣的人,所以能和莫尔顿成为朋友,他真的很高兴。

    莫尔顿甚至记得那一天,朱利安拿着母亲的照片在看,轻笑着说道,“如果她真的还活着,那就说明,我有家人了。”微微抿住的唇角带着腼腆和淡淡的羞怯,他那时候的模样好看极了。

    是书中说的,会关心他,会保护他,会不离不弃,永远陪在他身边的家人。

    莫尔顿那时候就知道,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家人,某种程度上是朱利安的执念。而他和养父之间扭曲而复杂的关系,便也成为一道牵引他的绳子。

    哪怕他知道养父对他其实别有所图,但也一直容忍、再容忍下去。

    直到出事。

    同事拍了拍莫尔顿的胳膊,劝慰他,“别太担心你房东了,护卫队不是说,最后红宝石号上还是逃出了几十个逃生舱吗?说不定你的房东就在上面。”

    莫尔顿:“第九军团的军人全部牺牲,你觉得朱利安能逃出来的概率有多大?”

    同事也沉默了。

    莫尔顿说的是事实。

    就在这时,莫尔顿的通讯突然响了起来,接通一看,是他母星打来的。光脑上浮现出一个身材矮小、灰色皮肤的女性,她的耳朵略微尖尖,看起来有点老态,“莫尔顿,你什么时候打算回玛莎矿星?”她的声音暗沉尖锐,听起来略微刺耳。

    莫尔顿诧异地说,“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雨季来得太快,祭祀的东西没准备齐全,想着你要是回来的话,就顺便把缺少的清单补齐。”

    雨季……

    莫尔顿回想起玛莎矿星的雨季,那可真是连绵不绝的雨,可以接连不断地下上几个月,那些带着腐蚀性的雨水时常散发着难闻的气息,叫人日夜睡不着觉,连脑袋也发痛。直到后来,玛莎矿星从邻近的星域采买了大量的过滤空气的仪器,这才叫他们的日子好过了一些。

    雨季的时候,生物经常也无法幸存下来。

    哪怕偶尔停歇上一两日,转眼间又是大雨倾盆,基本上不会有人冒雨外出作业。

    不过那是在以前。

    现在玛莎矿星的居民城已经搭建好了屏障,雨季的雨水不会侵蚀他们的住所。只是无法去到旷野上,那里依旧是过于原始野性的地界。

    “我可能回不去。”莫尔顿响起护卫队来的频率,就忍不住头疼,“不过你先把清单发给我看一下吧,晚点我再回复你。”

    “好。”

    莫尔顿母亲回了这个单词后,就挂断了电话。

    同事:“你家里人还挺利落的?”

    莫尔顿:“我妈就是这个冷性子,你别介意。”

    同事:“哈哈哈这当然没什么,不过刚才说的祭祀是什么?”

    “那是玛莎矿星的老习惯了,从很久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每到雨季结束后的第九日,就要举行祭祀,也不知道要祭拜谁。”

    “雨季会很漫长吗?”

    “雨季在开始前,会断断续续地下雨,直到某个时候连动物都开始逃散的时候,那就是真正开始的时间。”莫尔顿耸了耸肩,“反正玛莎矿星上,大家都是靠着矿石生活,以前技术不够的时候,几个月的雨季会饿死不少人。但是现在换来的新技术已经足够了,矿星开始富裕起来,一年有几个月没办法开采也没什么。”

    他说到这里,神色突然黯淡下来。

    莫尔顿记得他曾经还和朱利安约定要去玛莎矿星旅游,现在都不知道他的好房东是生是死。

    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还是希望朱利安能活下来。

    …

    “哈湫,哈湫——”

    玛莎矿星上,朱利安把所有的衣服都盖在自己身上,都感觉抵御不了寒冷。雨势越来越大,于是整个玛莎矿星的温度也越来越低。

    得亏他身上穿着的这件衣服可以自动保暖,这才免去了朱利安在第一天就冻死的倒霉事。

    代号a急得团团转,爬去了洞穴的深处,把之前藏起来的毛绒绒都翻了出来,一次次运到朱利安的身边,用无数的毛毛将他包围起来。

    朱利安接连打喷嚏,一边打一边笑。

    他最后取出一件不常用的衣服,把那些毛绒绒都包住,然后堆在了一起当做抱枕,然后又想办法生了火——得亏之前有所预料,朱利安趁着还没有下雨的时候,尽可能地找了一些可以当做燃料的枯枝——玛莎矿星上不是完全没有植株,只是特别少。

    那种干硬的树木不知叫什么名字,带着扭曲挣扎的形态生长在这颗星球上,有时候朱利安猝不及防一见,都吓了一跳。

    这种树木通体都是黑色,非常、非常坚硬,朱利安几乎无法凭借自己的力量砍下来一截树枝,最后还是靠着大黄的前足夹断不少树枝,然后全部都搬运回来。

    这些干硬的树枝比朱利安见过的都要枯瘦,但燃烧起来挺持久。

    在试过洞穴的通风性后,他就连忙点了火堆。

    逐渐燃烧起来的温度叫朱利安的身体都温暖了过来,他抱着抱枕蹲坐在火堆边上,然后含含糊糊地让代号a去把那些虫族都叫进来。

    这个挖掘出来的石洞面积之大,就算把外面几十只虫族都塞下来都还有剩余。

    要知道,它们每一只都少说有三四米高。

    代号a倦倦地说道:“朱利安,它们都不怕冷。”

    这种温度算什么呢?

    虫族在真空都可以存活,就更别说是这种温度了。

    朱利安搓了搓手,“我怎么觉得你不太高兴?”他的衣服虽然暖和,但那只是一件小背心,四肢还是冷的。直到火堆升起来后,朱利安已经冻僵的手指才逐渐恢复了灵活。

    代号a:“朱利安冷,我冷,没用。”

    它说得很短促,朱利安费劲理解了好一会,才明白代号a的意思。

    它是在说,因为虫族的身体冷,所以朱利安感觉到寒意的时候,它没有办法能帮着朱利安温暖身体。

    朱利安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冷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样挺好的。

    不然一只能够调节体温的代号a趴在他身上的画面实在是太过“美好”,无法接受。

    代号a趴在石台的边缘注视着朱利安。

    朱利安并不在石台上休息,所以升起火堆的位置就在石台的边下。

    因为朱利安不许代号a靠近它,所以它只能趴在石台边上,隔着火堆看着朱利安。

    朱利安感觉到了代号a的视线,但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看就看吧,难道还能看少了一块肉吗?

    他正愁着吃饭的问题呢。

    雨季比朱利安想象的要漫长,想来也是,如果不是漫长,又怎么会叫雨季呢?

    只有偶尔的时候,雨势会暂停那么一会,朱利安会趁着这个时间出去捕猎,但这么危险的季节,猎物只会藏得比之前还要隐蔽。

    多数时候,他能捉到的东西不多。

    虫族的收获总是比他多的,毕竟它们不管是本能还是种族优势都比朱利安要强上太多。但是自从朱利安能够自己捕猎后,他就不再接受虫族的投喂。

    这叫大粉那些低阶虫族有点焦躁。

    那种焦躁是非常难以觉察的,落在这些冰冷的、没有理智的低阶虫族身上更是非常奇怪的、多余的情感。代号a感觉到这种陌生的情绪在低阶虫族的思维联结里蔓延,但它并没有阻止,它只是默默地观察着。

    不知不觉,代号a已经远离了从前的愚钝。

    有时候,它会觉得现在的自己很陌生,但更多的时候,它在如饥似渴地蜕变着。

    人,代号a知道,这是必不可少的一步。

    但很可惜的是,不管代号a如何努力,它总是缺少了临门一脚。似乎有什么缺失的东西,叫代号a始终不够完整,无法转变成人。

    ——代号a同样在焦躁。

    那种燃烧着黑色火焰的情绪在这群虫族的联结里蔓延,是一种无声的寂静。

    朱利安不知道。

    毕他现在满心满眼只在计算着他剩下的肉还能坚持几天。雨季里,偶尔停歇的雨更像是一种恩赐,更多时候是只能听着那狂暴的雨声沉默。

    如果只凭借着这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下来的雨,朱利安总会面临着饿死的可能。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在火焰跳动下,有点苍白的手指染着淡淡的红。

    ……玛莎矿星人的营地。

    朱利安蓦然想起那个营地。

    这种营地是长时间作业,就算遇到雨季会把精密的仪器都带走,但是那些难以挪动的营房就不一定会拆卸。

    如果营地还在的话,那就有可能会留下来之前储蓄的食物。

    朱利安认真把这个可能性盘了盘,还是有点操作性,再计较了一下这其中的道德问题,愉悦地发现他项链里还是有点钱的。

    “朱利安?”

    可能是他发呆的时间有点久,代号a有点着急地“咕”了一下,朱利安慢了一拍看向它,却见代号a快速地扑了过来,一下子撞到在朱利安的肩膀上,把他整个人撞得往后倒下去,脑袋磕在坚硬的石板上不说,疼得他嗷了起来。

    朱利安捂着脑袋,代号a立刻从他的身上跳下来,吚吚呜呜地说道,“朱利安,火,危险,火,脚。”

    朱利安这才发现,感觉火都快烧到他的鞋子了。

    他爬了起来,代号a怯怯地蹲在他的身边,小小声说,“对不起妈妈  ,a不是故意靠近的。”它一边这么说,一边往后倒退,一下子踩入火堆里。

    朱利安脸色微变,“a,你后面!”

    代号a却不肯动。

    它是自己走进去的,“没听妈妈的话,惩罚,惩罚。”火苗舔舐着代号a的足,一下子就顺着燃烧起来。虽然这普通的火苗不可能真的把虫族烧成重伤,但亲眼见着火焰从代号a的身体腾空燃起,朱利安压不住声音的尖锐,“出来,我让你立刻就滚出来。”

    那可真是令行禁止。

    代号a恹恹地爬了出来,它的翅膀也烧到了点,泛着焦灰,至于几丁质硬壳和触须都呈现着不同的烧伤痕迹,说不严重,却遍体都是,直让朱利安一口气没喘好,拼命开始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他捂着嘴咳,一边恶狠狠地瞪着代号a,“你,咳咳是故意叫我犯恶心的?我让你这么惩罚自己了吗?”

    代号a难过地咕唧,整只虫都软趴趴的。

    直到朱利安缓过气后,看着半死不活的代号a实在头疼,停了停,到底还是走到它的身边坐下来。

    “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听妈妈的话。”

    “那我之前让你不要吸我的血出去,你那会怎么就不听话?”

    “那会,没听,回去,听了。”代号a羞愧地咕咕,整只虫趴得更低。

    朱利安:“……”

    也就是说,回去这虫也惩罚自己了?

    朱利安有点牙疼,如果不能立刻停下那有什么用,这只破虫……但最起码,也比研究所完全听不懂人话的时候要好上不少。

    他心酸地想,人总是要和过去对比的。

    他无法说出叫代号a不要惩罚自己的话,毕竟那是对自己安全的保证。

    但朱利安也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代号a这么弄自己,一时间有点头疼。

    代号a似乎看得出来朱利安的担心,“会好,好很快。”它像是骄傲一般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伤口,那的确是在快速愈合。

    朱利安沉默,叹了口气。

    “我让你不要靠近我,是因为你靠近我,我会害怕。”

    “害怕?不,a不伤害,不伤害朱利安。”

    “但我还是会害怕。”

    “为什么?”

    朱利安苦笑,人会害怕异类,难道需要原因吗?

    更别说过去的惨痛教训还哽在心头,难以下咽。

    他只能转移了话题,“我打算,等下一次雨暂歇的时候,去营地看看。”

    代号a金色的复眼动了动,四只都紧紧地盯着朱利安,“妈妈要去?”

    朱利安已经懒得纠正它的称呼问题,“要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食物。”如果没有的话,他也想在那里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工具,他这里还是太缺东西了。

    代号a:“好。”

    它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蹭了蹭,一翻身,硬邦邦的腹甲压在朱利安的脚背上。

    朱利安……朱利安看了一眼,忍了。

    ……但是这小胖子是不知道现在自己有多重吗啊啊!

    脚背撑不住了,顶多只给压一星刻就得赶虫了。

    朱利安冷酷无情地想。

    代号a趴在朱利安的脚背上,金色的复眼边竟染着一圈淡淡的猩红。

    是故意的吗?不是故意的吗?

    只有虫子知道。

    太多太多的贪婪和渴望一旦得到了满足,得到了虫母无意识的让步,就只会让它难以遏制那更多、更多奇怪的、叫它也无法排解的欲/望。

    朱利安就像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谁也无法拥有月亮,因为月亮永远孤独地悬挂在天上,但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月亮。无法拥有,但可以看得见,望得着。

    人类满足于此。

    可是代号a不是人类,它学不会这种意境。它是虫族,但它更不是正常的虫族。

    正常的虫族不会有它这么亵渎的念头。

    ——它想触碰月亮,它更想拥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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